第 2 章
一个时辰以后,满宫的人都传开了——皇后醒了,但是傻了。
折月说:“娘娘,太后娘娘想见您。”
林烟很茫然,“太后娘娘?”
“陛下年幼登基,朝中大事,都是太后娘娘做主。”
林烟看着镜子里的脸,确实是自己的脸,普普通通,文静秀气,但年龄应该不到二十岁,“陛下多大了?我多大了?”
折月立刻补充:“陛下三岁登基,如今已十六岁,娘娘您是三年前入宫的,今年十八岁。”
林烟算了算,皇后嫁入帝王家的时候是十五岁,在古代,确实是女子应该出嫁的年龄,不过,那时候皇帝只有十三岁……
以前好像在一本书里看过,封建时代,在迎娶正妻之前,家中长辈往往会给男孩张罗一位年长有经验的女子为妾,主要作用是“引导”男孩领略成人世界。
类似《红楼梦》中贾宝玉和大丫头袭人的关系。
不过,这种妾室一般出身低微,是绝不可能成为正妻,尤其是皇后的。
“我入宫前,是个什么身份?”
折月短暂的迟疑印证了林烟的猜想。
“娘娘,以前是教坊司的舞女。”
林烟小小地震撼了一下。
她今年芳龄二十有七,因为行业整体下滑,而她的业绩恰好排在中后,于是被第一家公司体面地辞退了,老板温柔地注视着她,“小林,其实我们都很喜欢你的性格,你工作勤勤恳恳,你是个好人。”
好不容易进入第二家公司工作,她昼夜颠倒,以身体为本钱,卖命干活,结果成功把自己累死了。
“不中用的废柴”,一定有她一席之地。
而反观林嫣皇后,在等级秩序如此森严的古代社会,没有倾国倾城的容貌,却从教坊司舞女这样的身份白手起家,十五岁嫁给皇帝,只用了三年时间,就从草根逆袭成为了宫斗冠军,这是怎样一种手段,怎样一种智慧啊!
林烟喃喃:“真厉害啊……”
折月的表情凝固了一下,“娘娘,是在说自己吗?”
“绝对不是。”林烟正襟危坐,“你继续说。”
折月狐疑地将她一望,继续道:“娘娘也不必紧张,太后娘娘是很疼爱娘娘的,不然,她老人家也不会执意立您为皇后,这次的事情,她一定会为您主持公道的。”
居然还攀附了垂帘听政的太后!了不起啊林嫣!
“舞女出身,想立为皇后,肯定很不容易吧,”林烟托腮思考,“究竟是什么样的优秀品质,打动了太后她老人家呢?”
“前朝后宫,谁不知娘娘温柔端方,蕙质兰心,无论是宫人、还是前朝的那些大人们,对娘娘的品行都是赞不绝口的。”折月谨慎地添了一句:“尤其是,娘娘很谦虚。”
“谦虚”两个字咬的很重。
林烟充耳不闻。
居然还结交了朝臣!了不起啊林嫣!
折月替她梳妆完毕,林烟起身,礼貌地颔首,“谢谢。”
“折煞奴婢了!伺候娘娘,是奴婢的本分。”
“不,我认为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是应该的、本分的,兢兢业业完成每天的工作,就是很了不起的事情!”
打工人林烟被自己的宣言感动了。
折月:“……”
太后居住的含章殿,离皇后的坤元殿并不远,宫门前正有一位小宫女,擦拭着地上小小一团暗红血迹,林烟路过时,关怀地问了一句:“谁在这里摔倒了吗?”
小宫女看见她,敛衣行礼,“皇后娘娘。”
林烟也回礼,“你好。”
小宫女被她的回礼吓得一退,折月已经见惯不怪,自从皇后摔伤失忆以后,对每一位伺候的宫人都礼貌客气得很,虽然娘娘从前也很温柔可亲,但现在的态度,更像是——一种承蒙厚爱的谨慎感。
仿佛,她不是司掌六宫、母仪天下的皇后,而是和他们一样普通、不起眼的小人物。
小宫女低头回她的话:“娘娘来之前,太后娘娘召见了陛下,陛下走时怒气冲冲的,刚出宫门就吐血了。”
林烟觉得这事很严重,但小宫女一脸的云淡风轻,又让她有些迟疑。
悄悄凑到折月耳边,林烟小声问:“陛下身体不好吗?”
折月点点头,“陛下生来如此,太医院用了不少药,总不见什么成效。”
地上的血迹慢慢被擦干净,林烟盯着看了一会儿,想到自己死前的场景,觉得很不舒服,也觉得很悲凉。
无论是平凡百姓,还是帝王将相,一旦病痛缠身,就算是有数不尽的荣华富贵,也终究都是身外之物而已。
生老病死,众生平等。
穿过殿前的抄手游廊,林烟问:“陛下为什么生气?”
“册封大典的事,已经传遍了王城,惹得到处议论纷纷,今日一早,朝中几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就联名上奏,要求明堂问对,太后娘娘已经准允了。”
“明堂问对?”
“是的,这是祖制,如果帝王严重失德,朝臣有权要求明堂问对,并由六部尚书坐镇裁定,如果情节属实,帝王将颁罪己诏,退入甘露宫自省。”
是挺严重的。
毕竟,在册封大典上把皇后推下长阶,实在是太嚣张、太残忍了。
就算林嫣和皇帝是怨偶,但按照宫人的说法,林嫣温柔端庄,行事一直都很得体,实在不应该被如此对待。
林烟问:“陛下是个什么样的人?”
周围的宫人沉默。
“那,陛下有什么优点可以说一说吗?”
周围的宫人依然沉默。
林烟:“我懂了,感谢回答。”
毫无疑问,是个暴君。
走了一段路,终于进入殿中,林烟还没下跪行礼,左右的宫人已经扶住了她,太后的目光很慈爱,“不必行礼了,你这腿上都是伤,跪不得。”
“谢谢太后娘娘。”
林烟在太后的授意下,慢慢落座,太后依然很关切,“听说,你醒来以后,将很多事都忘记了?”
“是的。”林烟心虚地低头,“更准确地说,是所有事都忘记了。”
太后扶着额,叹息了一声,“皇帝这次,实在是不成体统,你放心,哀家一定替你做主,明日问对的时候,你不要怕,有什么说什么,六位尚书都是知书懂礼的正人君子,绝不会因为畏惧天威,而有所偏私。”
林烟愕然,“明堂问对,我也要去?”
太后默默地看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用了一点不容置喙的态度回答:“当然。”
林烟看了看殿外沉沉的月色,感到一阵无可奈何。
看来,即使是在古代,即使是皇后,即使重伤刚醒——
也是没有病假的!
第二天清晨,天色朦胧时,林烟就被叫醒了,据说这是一次史无前例的明堂问对,因为皇后是证人,也是公认的受害人,事态严重,关系到皇家体面、四海民心。
既然要见外臣,皇后必然是要盛妆华服的,坤元殿的掌事嬷嬷容秋领着十几个丫鬟列队而入,每人的手上都捧着一个朱漆锦缎的托盘,衔珠凤冠、步摇、钗环、玉镯、绢扇、内衫、外袍、大袖、霞帔、腰带、佩玉、靴履……
一眼望不到头。
林烟绝望地问:“我必须、把它们都穿在身上吗?”
容秋点头,示意毫无商量的余地。
人生第一次,林烟被衣服首饰压得几乎喘不过气。
原来这就是被钱砸死的感觉吗。
除了这一身行头太过繁重的原因,更主要的原因是,这具身体刚刚从仪天殿的高台上摔滚下来,虚弱得像一张不能翻面的薄饼。
姹紫嫣红的妆面,遮不住她越来越苍白的脸。
像精致的彩绘提线木偶。
明堂问对在万和殿,折月搀扶着步履维艰的林烟走下轿辇的时候,六部尚书和小皇帝都已经在等她了。
老臣向她躬身行礼,林烟立刻把身体躬得更低回礼。
折月轻轻拽了拽她的袖角,无声地提醒她注意身份。
是皇后,不是晚辈。
不过晚了,打工人林烟已经向场上所有的老前辈致敬完毕了。
老尚书们表情有点震惊,但同时,也有隐约的欣慰和赞赏。
毕竟折月说过,皇后林嫣的一大美德就是谦虚。
终于,林烟转身,微微抬眸,看向那个高居端坐在龙椅之上的,气场和王座一样冰冷的暴君皇帝。
玄色而繁复的长衫,浮动着若隐若现的龙纹,衣摆迤逦落在王座之下,在渐渐而盛的朝霞里,像摇曳鸣光的龙尾。少年正支颐看她,眼眸幽深如沉渊,像是从她进殿的那一刻起,就在看她了。
目光寒冽,如开刃的霜剑,鸦羽般的眉睫落满了戾气和恨意,像是能在下一刻,再次将她从高台上面无表情地推下。唇角微微抬起一个讥诮的弧度,衬着锐利的五官,更显得凉薄,仿佛在嘲弄她的虚伪和惺惺作态。
他是如此,如此地,厌恶她。
林烟慢慢地向他下跪行礼,她的膝盖很痛,所以跪下的身形格外踉跄,繁重琐碎的衣饰更让她摇摇欲坠,老臣们的表情都是恻隐和不忍。
只有小皇帝不为所动,他慢条斯理地欣赏着她的动作,像在看一场滑稽的表演。
尽管表情很恶毒,但不得不承认,那张脸依然是美丽而缱绻的,就连病弱的苍白之色,也因此显出一种易碎的、宛如琉璃般剔透澄澈的质感。
同样繁复沉重的冠冕和衣饰,同样衬得他消瘦缥缈,有如镜花水月,一瞬的风华艳艳,其实触之即散。
精致的彩绘提线木偶,他和她,都是。
不知道为什么,林烟立刻与这位反派、这位暴君,产生了一种同病相怜的感情。
“臣妾参见陛下。”
龙椅上的小皇帝像是没有听到,对她的请安置若罔闻,直到林烟跪不住,用手撑了一下即将软倒的身体,小皇帝才慢慢“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林烟被搀扶着落座了,还没开始问对,她已经想下班了。
接下来,六位老尚书轮流发表讲话,主要议题是,本次的恶性事件,骇人听闻之程度,在朝野上下都引起了极大的震动,皇帝作为天下之表率,居然荒唐到如此是非不分的境地,实在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四海万民的敬仰和供奉。
滔滔不绝,长篇大论。
林烟昏昏欲睡,她偷偷去看小皇帝。
同样蹙着眉,轻蔑、烦躁、不屑一顾。
居然别有一种动人的神韵。
好看,再看几眼。
至少比听领导讲话有趣。
像是察觉到什么,小皇帝冷冷望了她一眼,眼睛危险地眯起,有种让人不寒而栗的气场。
老臣们演讲完毕,肃容问道:“臣等所言,陛下以为如何?”
小皇帝慢悠悠吐出两个字。
“没听。”
林烟抿唇,努力忍住不笑。
要是她也有这种蛮横的底气和勇气就好了,这样,在领导让她加班的时候,她也可以臭着一张脸,潇洒地甩下两个字,“不干!”
老臣们纷纷露出失望的神色。
孺子不可教也。
朝廷,危。
天下,危。
于是,他们望向林烟,这个在四海天下都广受好评的皇后。
“娘娘,那日,陛下是否将您推下了仪天殿?”
礼部尚书蘸了蘸墨,提笔,准备写下她的金口玉言。
小皇帝淡淡地看着她,脸上的冷笑更甚。
万众瞩目的时刻,林烟默默咽了咽口水,终于,鼓起一点勇气,开口。
“不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