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6 章
“商景昭这个暴君!”
林烟站在布告栏前,用最狠的气势和最小的音量,控诉着皇帝的蛮横行径。
“晚酉时后,城西六坊,饮食商铺禁止营业,在京诸民,同赏桂花……”玲乐凑过来读了一遍,“城西六坊的饮食商铺,除了我们,酉时之后本来就打烊了,有什么关系?”
“所以这一定是针对报复,”林烟敢怒不敢言,“景国以前,从来没有赏桂花的习俗吧?”
“没有。”玲乐摇头,“但我们也损失不了多少钱,如果是报复,也太轻了,再说——你得罪他了吗?”
“不知道,”林烟想不通,但又觉得合理,“我好像总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得罪他。”
其实今天对她而言,是很有仪式感的一天。
毕竟是生辰。
转眼就在景国生活到了第三个季节,总的来说,林烟感谢冥冥之中各位神仙的安排,让她在这重生的第二次生命里,体会到从前没有的精彩和淋漓。
从兢兢业业、如履薄冰的打工人,到开店经营、自负盈亏的老板,林烟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比如,她不再怯于人前演讲,也更加愿意提出自己的主见和观点。
开店的资金大多都是玲乐给的,林烟零零散散地还了不少,差不多要还完了,如果今晚的经营不被叫停的话,她本可以在生日这天彻底把债务清算掉,从此成为一个自由人的。
偏偏,还要欠着别人一点。
天色慢慢暗下去,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
没到酉时,许宅里的众人就隔着临街店铺的窗口往外面看。
“你们说,到底是从哪儿搬来的这些桂花树?”
“这么张灯结彩,得花不少银子吧。”
“没听说吗,陛下取消了郊祀,就是为了办这个。”
“就为了赏花?”
“当然不是赏花,还是为了庆贺秋收,祈请丰年,只不过换了个形式,让咱们也有点参与感。”
“没想到,陛下是个愿意与民同乐的人啊。”
“别看咱们陛下年纪轻轻,可聪明着呢,蛰伏多年,一举扳倒了太后和永王不说,连荆河都疏通了,听说,这回大改了水道,工部尚书在陛下面前发了毒誓,至少两百年不会再有水患。”
“这么说,再过几个月,咱们就能回家了?也不知道按照陛下的新政,我能分到几亩地,现在是不是该置办起来了,过了冬可就是春种。”
“别管是几亩地,用夫人的话说,至少咱们不为别人打工,不受有钱人的剥削,土地都划归给国家了,从今以后,该交多少税都是有定的。”
“方大哥,要不你在云城也开一个茶饮铺子怎么样,赚了钱,给林生补办一个满月酒,大家伙儿都去给你捧场。”
方木生笑声朗朗,“没准夫人用惯了我,舍不得放我和绪娘回云城呢。”
“吹牛吧你,新来的那位孙家小妹,干活可比你厉害,指不定哪天就要抢你的饭碗咯,方大哥。”
“胡说八道,我看是你动了歪心,看上人家……”
林烟合上账本,伸了个懒腰,玲乐瞥了她一眼,“真难得,林老板今天不加班了。”
“要一起出去逛逛吗?”
“有约了。”玲乐把架子上的长鞭扔给林烟,“带个防身的,万一遇到歹徒,不把他打得满地找牙,可别说是我徒弟。”
“又约人比武切磋去了?”林烟接过长鞭,拢在袖子里,“真的不考虑参加武举吗,以你的身手,没准会成为景国第一个女将军呢。”
“别了,我可不想见到朝里的那些老古董。”
林烟劝说无果,便不强求,自己上街去了。
街市很热闹,张灯结彩,满城都是桂香。
许宅门口,多了很多玩具摊,方木生挽着绪娘,正在给儿子挑拨浪鼓,摊主热情地介绍着货物:“这个只要三文,放在平日,至少得要五文钱的,客官也可以看看这里的竹蜻蜓,喜欢哪个都可以,随便拿,不收钱。”
绪娘问道:“不收钱?这是什么做生意的道理?”
“别说我家,今日满京里,所有的玩具摊,竹蜻蜓都是免费拿的,娘子也别担心我们亏钱,陛下早就派人打点好了。”
方木生挑了一只竹蜻蜓,塞到儿子的手里,“林生,喜欢吗?是小蜻蜓。”
怀里的婴孩懵懂地握着竹蜻蜓,反应了一会儿,像是很喜欢,咯咯笑起来。
这一刻,林烟明白了。
商景昭不是要报复她。
而是要给她过生日。
孩子们蜂拥在玩具摊前,争先恐后挑选着喜欢的竹蜻蜓,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用力搓手,各式各样的竹蜻蜓纷纷起飞,翅膀上流转着彩灯的光。
林烟往前走。
街上的小商小贩很多,但是如果仔细观察的话,发放竹蜻蜓的玩具摊,似乎是刻意安排过的。
人潮汹涌,但是只要微微抬头,就能看见起起落落、宛如跳舞的竹蜻蜓。
林烟有点好奇,顺着竹蜻蜓的路,慢慢逛过去。
她想起鹊桥相会的传说,在神话里,无数的鹊鸟可以为有情人搭起一座长桥,而眼前,这些此起彼伏的竹蜻蜓,似乎也正遵循着某个方向。
街道旁、彩灯下、桂枝畔,附庸风雅的书生们正在吟诗作对。
“绿云剪叶,低护黄金屑。香与韵,两清洁……”
“传闻中,桂花本就不是此世之花,它生长于云间月上,直到某日,它就这样携光而来,”书生仰头,向着天上的明月伸手,“桂花暗淡,躲藏于绿叶之下、生长在幽静之处,但它的香气却无人可比,足以倾城。”
“小弟想到一句诗,不知幽微开何处,遥寄暗香入梦来。”
各处的氛围都很热闹。
林烟记得,夏天的时候,京里流民无数,荆河决堤、朝廷腐朽、天下怨望,而只是短短几个月过去,每个人,好像都开始期待着以后。
商景昭,是个厉害的皇帝。
早在祈年殿,当他病重到甚至记不起自己是谁的那时候,在听到天方夜谭的“林烟”的故事以后,还是会好奇而仔细地问,那个陌生的世界是如何运转,百姓是如何生活。
公权与私产,商业与劳动,有时候林烟也无法一下解释清楚,而那个小景,总是会不依不饶,直到她给他讲明白为止。
一切都早有端倪。
也是在祈年殿,他问她的生辰,问她,在林烟的世界里,人们要如何过生辰。
林烟回答他,要送礼物,吹蜡烛,许愿。
没想到他也一并记下了,记下了林烟的生日,而不是林嫣的生日。
林烟停下脚,伸手,从玩具摊上拿了一只竹蜻蜓。
店主用心地装饰了每一只竹蜻蜓,林烟手里的这只,被彩纸和颜料做成了一只小龙的形状,玄色和金色交相辉映,像是为了凸显龙的威严,表情做得凶巴巴的。
但,一只竹蜻蜓,又能凶到哪里去呢。
只会显出一种可爱的别扭。
林烟看了很久,笑起来。
店主笑呵呵地问:“夫人喜欢这个吗?”
林烟想了一会儿,点头。
“喜欢。”
林烟把竹蜻蜓放在手里,也像个孩子一样,用力搓了很久,然后,抬手向前一送。
小龙高飞。
林烟抬头,前方是高耸的宫城,小龙的影子,忽然和另一个影子重叠在了一起。
宫城上,隔着遥远的距离,有一道淡得缥缈的影子。
玄衣龙纹,根本看不清面容。
林烟在华灯万盏的光里,感到一阵失真的恍惚。
那个人就这样俯瞰着脚下的灯火与城池。
而在众生万相里,他好像一眼就看见了她。
好像,他已经看了她很久。
久到她拿起那只竹蜻蜓的时候。
久到她露出孩子气的傻笑的时候。
林烟仰望着那道清冷的影子。
百姓很快也发现了宫城上的皇帝,纷纷聚拢过来,有人已经下跪行礼。
“陛下万岁——!”
跪下的人越来越多。
皇帝淡淡地抬手。
很快,宫门打开,仪容严整的礼官捧着诏书,展开,高声地诵读皇帝口谕。
“见桂华而知秋实,知秋实而望丰年……”
礼官一边阐述本次节庆的意义,一边解释之后进行的流程,官差们将各式各样悬挂着的彩灯解下,分发到每一个百姓手中,结果居然是邀请他们吹蜡烛。
官方的解释是,吹熄烛火,象征着本年的劳作将息。
如果有什么未尽的愿望,可以在此时许下,等待来年实现。
林烟听得一直在笑。
原来,这就是商景昭理解的,送礼物、吹蜡烛、许愿。
宫墙之上,宫人捧着一只彩灯,而帝王正提笔,众人都仰望等待着。
虽然没有要求,但所有人都默认,如果陛下没有率先吹灭蜡烛的话,谁都不能先动。
写完,宫人捧着彩灯,退下了城楼。
然后,听雪从宫门走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将那只彩灯递给了林烟。
林烟愣住了。
听雪微笑,“请夫人许愿。”
在百姓眼里,商景昭是帝王,高高在上、睥睨众生,而林烟是绝对可亲而温柔的,她可以轻易混在人群中,而让人感觉不到敬畏和距离。
“是啊,夫人你先许个愿吧,我们跟着你。”
“陛下都把灯给夫人了,夫人可别推辞呀。”
“就是,我们都看着呢。”
人们七嘴八舌起来,气氛忽然就变得很热烈。
林烟垂眸,看着自己的灯。
是个小白兔。
灯面上的字迹飞扬跋扈,一看就是随了主人。
“暗淡轻黄体性柔。情疏迹远只香留。
何须浅碧轻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桂花的香气正弥漫,馥郁地蔓延到心口。
林烟仰头,望着商景昭。
如此遥远。
如此模糊。
他只是对她淡淡地点头。
不知道为什么,林烟想到千华园群芳宴,她在众人面前讲话的稿子是听雪帮着写的,结果在给他献花的时候,还是紧张得忘了词。
现在,他居然就这样把她置于众目睽睽的境地。
但是林烟已经不会感到紧张了,或者说,虽然她紧张,但她还是会向前踏出一步,既然逃避不了,那就向他证明,证明她也可以独当一面。
“愿陛下江山万里,愿景国长宁永安。
愿世上之人,皆能赤诚热烈,永不因循苟且。”
林烟认真地许了愿,然后,吹熄了灯中的蜡烛。
众人跟着她,纷纷吹熄了手中的灯,刹那之间,四周陷入一片漆黑。
无光无风的长夜,忽然有无数烟火,呼啸着升空。
一簇簇,在高远的天穹上热烈盛开。
人群里传来阵阵惊喜的呼声。
林烟仰头看。
听雪走到她身边,“陛下说,不是如烟的烟,而是烟火的烟。”
烟火,绚烂地扶摇而上,短暂,却又满怀勇气,誓要成为天上的星。
今夜人间,烟火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