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7 章
商容在许宅前下轿的时候,林烟正坐在阶前晒太阳。
少女看见他,没起身,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宁王殿下。”
千言万语堵在心口,忽然就说不出话来了。
商容理了理衣摆,坐在她身边,沉默很久。
“阿嫣,我后悔了。”
林烟不知道他突然这样一句,是为了什么。
“殿下后悔什么?”
“本王似乎失去了一件重要的东西,”商容的笑意有说不出的苦涩意味,“一件,本王从未意识到它重要的东西。”
“既然如此,殿下努力将它找回便是,”林烟诚恳地看着他,“殿下有恩于我,如果有什么能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商容的表情凝固了一瞬,然后,低低笑了一声,“阿嫣,笨蛋。”
林烟:“?”
“但,你说得对。”商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心,像是想握住什么,“本王是该将她抢回来了。”
“抢?”林烟问,“殿下的东西,已经有了新主人吗?”
商容看了她半晌,唇边浮起一个风流笑意,懒散地倚着府邸外的石狮子,“这几日,本王无论走到哪里,都能听见‘陛下’与‘那位夫人’的故事,市井坊间,奇谈无数。”
林烟微微咳了一声,“热衷八卦是人之常情,难免有些添油加醋的成分。”
商容正要说话,忽然,远处传来剧烈的马蹄声。
“军情急报——!”
马蹄扬起滚滚烟尘,百姓纷纷避让,惶惶不安地望着飞掠而去的一人一马。
林烟紧张地站起身,“边关出事了吗?”
商容没起身,还是枕着手,眯着眼睛,沐浴在秋阳之下,“柔然南下了。”
“殿下怎么知道?”
“你没发现,陛下亲政以后,朝廷就开始募兵了吗?无缘无故的,为什么要募兵?西域沉寂多年,南疆在二十年前向景国称臣,东瀛已被族灭,剩下的,只有北境。”商容似笑非笑的,拍拍古旧的石狮子,“可惜啊,景国已经没有了许家。”
“这跟许家有什么关系?”
“这可是历代帝王的心头刺,五十年前,许家迎击西戎于长城外,纵掠大漠,直捣王庭,三十五年前,也是许家,横槊海上,族灭东瀛,二十年前,还是许家,平定南土,令其纳贡称臣,再看如今——”
商容叹息,林烟也沉默了一会儿。
“我那位王兄,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他只看到许家在军中的声望如日中天,门徒云集,却没想过,一旦动了许家,景国会折损多少良将。”
林烟点头,“先皇穷兵黩武,国力本就很空虚了,他自以为鸟尽弓藏,却没想到现任的柔然狼主如此厉害。”
“老狼主博尔术的确是个人才,但柔然的最强战力,乃是由少狼主兀里齐所统率的银狼铁骑,本王现在只希望方才的军报,可不要出现‘银狼铁骑’这四个字。”
商容不幸言中了。
晚间的时候,京里已经传遍了银狼铁骑横扫两州十四城的消息。
许宅的经营被迫中止,因为所有人都聚在前厅,男女老少、识字的不识字的,都在听周十二解释状况。
林烟来的时候,玲乐已经抱剑站在门外了。
周十二的表情很焦灼,“冀幽两州,本就是国之北境,但是因为荆河决堤,几乎都变成了空城,不知道柔然是从哪里听到了风声,于是趁着秋高马肥,老狼主博尔术派遣少狼主兀里齐南下,银狼铁骑千里奔袭,闪击幽州,守将张士诚吓得连夜弃城而逃,幽州就这样不攻而破了。”
方木生直接拍案而起,“这张士诚是个什么东西?”
周十二也很愤怒,“原本镇守北境的是许骁将军,陛下的亲舅舅,故淑妃娘娘的同胞兄长,现在这个,本就是顶替的草包。”
许家。
又是许家。
堂中的人都沉默了片刻。
这个瞬间,心照不宣。
帝王剑沉沙折戟,却不是在战场,而是在朝堂。
“传闻中,银狼铁骑只有三千人,但却有万军难挡之勇,”周十二的脸色越来越沉,“幽州城破,冀州恐怕也难以抵挡,一旦……一旦柔然铁骑踏过了云城,就是万里平原,再无天险关隘,景国社稷危矣。”
方木生走到堂中,“我明日便去投军,有没有一起的?”
绪娘抱紧了林生,哀哀握住了他的袖角,“不、不要。”
“绪娘,别担心,”方木生握住了她的手,“等打了胜仗,我就来接你和儿子回云城。”
方木生找了一圈,目光落在林烟身上,“夫人……”
林烟点头,“我知道,我一定会照顾好你的妻儿。”
方木生抱拳行礼,“那就多谢夫人了。”
堂中,站起来的人越来越多。
“方大哥,我也去。”
“咱们是跟着你来京的,你做什么,我们都听你的。”
“再说了,云城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家。”
“别说是云城,咱们这帮人,哪个不是从两州十四城那边来的?”
玲乐抱剑转身。
林烟一下拉住她,“你要去哪里?”
玲乐言简意赅:“投军。”
“可是,”林烟不知道该说什么,“你现在去,也不过是一个最下等的军士,景国缺的不是兵,是将。”
“林烟,你知道幽州为什么失守吗?”
“……为什么?”
“你看到的是守将临阵脱逃,我看到的,却是百人千军尽皆缄默,危难当头,没有一人反抗。”玲乐淡淡一笑,“他们对景国,对陛下,该是失望到了什么样的程度啊。”
林烟不由说道:“我相信陛下一定会尽力的。”
“我也相信,但是,只有他一个人尽力是没用的,”玲乐看着她,“我们每个人都要尽力。”
林烟默默放下了手。
她知道,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什么都拦不住。
玲乐转身离开。
第二日,许宅空了大半。
林烟看着空荡荡的府邸,关停了大多数的营生。天刚亮时,便有浩浩荡荡的军队从京城出发,围观的百姓很多,但表情都是愁容满面。
领军的几位将领,看起来实在没有军人的锐意,甚至还有一个特别年迈的。
这就是景国现在的武官。
自从许家被血洗,那些赫赫的将领,要么被牵连同死,要么心灰意冷、远遁江湖。
一想到这些人要领兵迎战柔然的银狼铁骑。
林烟感到不寒而栗。
乾元殿,上官靳正坐在皇帝的下首,“老臣已与户部、兵部两位尚书核对完毕,就算取消此后三年的一应典礼,省下的终究还是杯水车薪,先皇黩武穷兵,国库本就不丰,陛下为了荆河水患,又拨了二百万白银……”
玲乐怒气冲冲地进殿,连请安都忘了,“啪”地一声,重重把佩剑拍在上官靳的桌前。
“是不是你?”
上官靳表情毫无波澜,转身对皇帝行礼致歉,“陛下恕罪,小女殿前失仪,是老臣疏于管教——”
“是不是你!”
“是。”商景昭合上奏疏,表情很冷,“你父亲饷军白银五百两。”
玲乐气填胸口,“五百两?你这么散尽家财,就是为了不让我上战场?上官靳,如果守不下云城,国都没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从军打仗,是男人的事。”
“陛下早就允许女子从军了,你这个老顽固为什么就是不明白!”
“别家女子如何,我并不置喙。”上官靳看着她,“但我绝不允许自己的女儿去送死。”
玲乐咬牙切齿地瞪着他,半晌,看向商景昭,“陛下,那些武将赢不了银狼铁骑,我想领兵。”
商景昭淡漠地看她,“你既无军功,也无家世,难道仅凭一方将军印,就能号令千军,掌人生死么?”
“可是——!”
上官靳叹了一声,“婉音,你连陛下和我都说服不了,何况是那些素昧平生的人?”
玲乐梗着脖子,半晌,颓然地坐在椅子里,“那现在还能做点什么,就这样干等北境的消息吗?”
上官靳反问:“那位夫人呢,她做了些什么?”
“她?”玲乐想了想,“昨晚,那些流民忙着投军,她让人统一采买了甲胄和武器,安顿了他们的家眷,然后关停了一些营生,开始屯粮备衣,她说北方可能会有大量的流民涌入京城,到时候物价飞涨,再想帮忙就迟了,所以要提前做很多准备。”玲乐一回忆起这些就头疼,“就记得这么多,反正是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知道在算什么,算了一晚上。”
“粮、钱、甲兵、流民,”上官靳颔首,“我默许你留在那位夫人身边,就是希望你能学到她的几分聪慧和稳重,两国交战,不只是战场的输赢而已。”
玲乐沉默了一会儿,反驳道:“每个人的天赋都不一样,不能强求……”
“她没有什么天赋可言。”王座上的皇帝彻底否决了她的话,冰冷的表情却有微微的松动,“但她一直在进步。”
玲乐回想了一下。
某次她开玩笑地问,如何成为京城首富,结果那家伙居然真的一五一十给她分析起来,从政策、行业、执行几个方面认真地阐述,给人一种不太聪明的感觉。
无论做什么,她都不会给人惊艳的感觉,只是单纯地很努力而已。
谁能想到,那个看起来柔弱的少女,已经能扬鞭击碎槐树上摇曳的铜铃了呢。
玲乐拿起佩剑,看了一眼殿上的两人。
“知道了。”
“我会证明给你们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