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6 章
林烟从雪龙驹上翻身下来的时候，几乎要吐了。
兀里齐是真的用了浑身解数策马赶回，一整个日夜不眠不休，林烟只感到风驰电掣、天旋地转，她扶着雪龙驹，半天才能站稳身体。
“少狼主，你这么早就回来了？”
“巴雅尔呢？”
“狼女殿下在左贤王的帐中，狼主也在。”
兀里齐点头，“在我的大帐边上，再扎一个大帐，一个中帐，后面那匹马上的汉人姑娘住中帐，好好招待了。另外，去回禀狼主，我马上到，有重要的事与他商议。”
“是。”
兀里齐将披风一扬，丢给随从，“阿姐，走。”
林烟跟着他，穿过无数的小帐，向深处走去，从营帐的大小、形制和装饰上看，中心处无疑拱卫着柔然的王室贵族。往往，一个大帐附近，还有许多靠近的中帐和小帐，应该是供妻妾与随从居住。
兀里齐在一个繁复华丽的大帐前停住脚。
帐外的女侍躬身，“少狼主。”
“‘那个’奴隶呢？”
“如果少狼主问的是阿都，狼女殿下一早便命人将他带到冰湖了。”
兀里齐沉默了一瞬，“阿姐，这边走。”
林烟问：“阿都是什么意思？”
“……”兀里齐没回答，“没什么，就是一个奴隶常用的名字。”
林烟又问：“冰湖是什么地方？”
“就是一个湖。”
林烟知道他没说一句实话，便也不想多问了，只是默默加快了脚步，远远地，她看见一方澄澈如镜的冰湖，不同于寻常的结冰，这里的冰面美如琉璃，在天地的皑皑白雪中，像是一颗纯美的宝石。
但是，还没靠近，就已能感到一阵凌厉逼人、直刺骨髓的寒气。
怪不得，越往冰湖的方向走，越是看不到人。
兀里齐的脸都被冻僵了，但还是企图缓和一下气氛，“在柔然的传说里，这片湖水叫‘天神之泪’，据说圣女阿伊就是在这里流下了最后一滴泪，与爱人诀别的。”
林烟：“……”
“我就送阿姐到这里，阿爹那边，还等着我去交代。”
兀里齐心虚地逃跑了。
冰湖静谧，天地澄明，上下蓝白一片。
一株枯树寂寂寥寥，沉默地立在湖畔，树下是一方简陋的木制轮椅，轮椅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少年。
在柔然，白色是最下贱的颜色。
奴隶必须身着白衣，披散长发，足戴镣铐。
可是那个少年，却将白衣穿出了山雪的容色，垂落的乌发勾勒他的五官，没有一笔是赘余。
他淡淡阖着眸，唇色青紫遍布，像是下一瞬就会在睡梦中死去，病痛销骨，似乎都被熬成了寻常，清冷如湖面的冰雪，没有一丝人气。
林烟忍了很久的眼泪，终于在这一刻决堤了。
她的抽泣声引起了他的注意，白衣的少年慢慢睁开眼睛。
商景昭的眸色有一瞬的恍惚，觉得自己尚在梦中。
直到，看清她满身的风尘。
从京城到柔然，长路迢迢，沐风栉雪。
是为了……
他吗……
怎么会产生这样可笑的想法，她是柔然的王女，出现在这里，自然也是情理之中，不是吗？
林烟被朔风吹疼了眼睛，她抬手抹去眼泪，却看见商景昭的胸口剧烈起伏起来，微弱的呼吸也变得急促，唇上的青紫迅速变深，他的脖颈不受控地向后仰去，像是忽然被利刃捅进了心口。
“嗬——嗬——”
早已麻痹的四肢也随之颤抖起来，商景昭伸手，试图按住自己的双腿，阻止那些刺耳的锁链碰撞声，另一手攥住了轮椅的边沿，想要将自己转过身，然而冻僵的双手不听使唤，什么都做不到。
他不要，不要在她面前露出这样的丑态。
“不要……不要看我……”
忘掉他的落魄，忘掉他的狼狈。
这个从来都高高在上的暴君，此刻，满怀绝望地，低声地，乞求着她。
乞求她留下他最后一丝的尊严。
林烟蹲下身，轻轻揉着他的心口，声音全是哽咽，“商景昭，我终于找到你了。”
商景昭艰难地喘息着，痛极的目光恍惚地落在她脸上。
林烟倾身抱住他，有一种宝物失而复得的感觉。
怀里的人因为病痛而颤抖，脚上的镣铐碰撞着，发出窸窣的响声。
林烟闭着眼睛，听不到那些声音，也感受不到冰湖的寒冷，只觉得一颗悬着的心落在了实处，只要他活着，就算世界分崩离析，她也不怕。
商景昭慢慢从彻骨的疼痛中缓过一口气。
他按住自己未能平静的双腿，另一只手推开她，嗓音冰冷喑哑，听不出半分情绪，“王女屈尊前来，在下受宠若惊。”
林烟怔住。
她抬头看他，而他的眼睛，早就没有了方才那些失控的东西，只是一片心如死灰的冰冷。
林烟几乎要发誓赌咒，“那是林嫣的故事，不是我的故事，我是在昨天遇见兀里齐的时候，才知道这层身份的。”
商景昭无动于衷。
“我知道你不相信我，没有人相信我，玲乐知道的时候，也恨不得杀了我，”林烟站起身，“但这一次，我不会和以前一样了，我知道解释没有用，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商景昭依然没有表情，只是淡淡地问：“如何证明？”
“直到你说，你相信我和她不是一个人为止。”林烟回答。
远处，兀里齐匆匆而来，“阿姐，阿爹要见你——还有他。”
林烟点头，绕到商景昭身后，小心地推动他的轮椅。
兀里齐有点看不下去，“要不我来，或者，我叫个随从来。”
林烟瞪了他一眼，想到商景昭腿上的那截锁链，连带着对整个柔然都满怀怨气起来，“闪开。”
兀里齐悻悻收回手，“哦。”
林烟想起，之前明明听说，柔然的少狼主兀里齐绝非等闲之辈，面对敌人时，往往手段酷烈，招招致命，可是兀里齐在她面前，显然刻意收起了自己的獠牙，居然好心到要帮商景昭。
按照柔然和景国的关系，商景昭落在他手里，他什么都不做，可能吗？
林烟俯身，轻轻问商景昭：“兀里齐有没有对你用刑？”
兀里齐像是被踩到尾巴的小狗，抢先一步开口道：“没有，怎么可能呢，阿姐，我是那样的人吗？我真的，一根手指都没有碰过他！”
林烟对兀里齐充耳不闻，依然想听商景昭的回答，“真的吗？”
商景昭淡淡看了一眼兀里齐，这位少狼主的表情此刻格外精彩纷呈。
“嗯。”
算是默认了兀里齐的说法。
兀里齐暗暗喘了一大口气。
林烟暂时放过了这个疑问，“狼主那边是什么态度？为什么要见他？”
“狼主——阿爹他那个人，就是那样的，我说了很久，他都不愿意轻易认回你，除非你证明自己足够强，才有资格成为狼主的女儿。”兀里齐的眼睛黯淡了一下，“而且，巴雅尔是左贤王的女儿，左右贤王想坐上阿爹的位置，那也不是一两天了，你动了巴雅尔的奴隶，总得有个理由交代。”
林烟的手立刻握紧了，“他不是奴隶。”
“我知道，但是阿姐，在阿爹面前，你千万不要说这样的话。”
刚走到左贤王的帐外，就听见里面传来少女的娇声，像是很不满。
“狼主，当初可是您亲自把阿都赏赐给我的，而且您也知道，他让我们柔然折损了多少勇士，如今只是一个没用的阶囚，一个不能干活的奴隶罢了——”
帐帘掀起。
巴雅尔回头，看见一个汉人脸庞的少女，长得文弱秀气，不过脸色有点冷。
少女跟着兀里齐，给狼主行了一个柔然的礼，端端正正地开口：“狼主。”
狼主博尔术俯视着她，看不出喜欢，也看不出厌恶，看了半晌，重新将目光放在巴雅尔身上，“那就按照柔然的规矩，奴隶和食物一样，想要，就去抢。”
左贤王笑了一声，“这些小孩子们，都是安逸着长大的，恐怕都没听过那些老规矩吧。”
巴雅尔热血沸腾地问：“怎么抢？”
“用血，用命。”狼主博尔术挥手，身侧的随从立刻出去准备起来，他打量了一眼素昧平生的女儿，“汉人的阴诡谋算，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本领，在柔然，只有手中的刀剑，才能赢得名望、族人、财富和土地。”
林烟垂眸应道：“是。”
左贤王的脸上依然挂着笑，“本王也想看看，汉人的锦绣堆里，究竟能不能养出狼的女儿。”
巴雅尔挑衅地看向林烟：“记得先把这身汉人的丑衣服换下来。”
兀里齐开口道：“狼主，阿姐骑了一天一夜的马，未曾有片刻合眼，不如先让她休整一段时日——”
大帐的角落处，自始至终沉默的白衣少年，在听到某一句的时候，眼睫微微颤动了一下。
博尔术一声冷笑，“少狼主也想管我的帐下事了吗？”
兀里齐低头，“不敢。”
博尔术终于看向角落处那个奴隶装扮的白衣少年，“阿依努尔，你来柔然，就是为了他？”
“冀幽二州已归柔然，与其继续留在景国，不如回到家乡，效力于狼主的帐下。”林烟抬眸，学着商景昭曾教过她的话术，不让自己露出一丝胆怯的马脚，“至于他，不过是女儿从前的一些私人恩怨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