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7 章
出了左贤王的大帐,兀里齐将林烟领到了另一处大帐,“阿姐,你就住在这里,喏,那边就是我的大帐,这边是你那位朋友的住处,有什么缺的短的,尽管来找我。”
玲乐早就等在帐外了。
看见商景昭,她的表情也狠狠震惊了一会儿,然后,几乎是咬牙切齿地盯住兀里齐,“好啊好啊,这就是你们柔然的做派。”
“打住!现在不是吵架的时候!”林烟推着商景昭进了大帐,不过短短的时间,帐中的陈设已经布置得相当齐全华丽,连炭火都烧得很旺,阻隔了外间呼啸的风雪,“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怎么赢下巴雅尔,留在柔然啊!”
“阿姐你在阿爹面前那么冷静,我还以为你早就胜券在握了呢。”
“那是装的!”林烟只差上蹿下跳了,“我现在很慌,非常慌!”
玲乐不明就里,“什么意思?要打架?”
兀里齐简单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你们柔然什么德行啊,”玲乐一脸的荒谬和不解,“天底下居然有这种父亲。”
一向喜欢和她对着干的兀里齐,这次罕见地沉默了一会儿,“狼主不需要儿女,只需要听话的刀剑。”
玲乐问:“巴雅尔能在你手里过几招?”
“三招。”兀里齐反问:“我阿姐能在你手里过几招?”
“七招。”
“看来差不多。”
“那是状态好的时候,她在你的雪龙驹上颠得都快没命了。”
“我也不是故意的,阿姐当时的表情你也看到了。”
“这倒是,兔子急了也会咬人的。”
林烟半跪在商景昭身前,垂下眼睛,看向他的双腿。
一道粗重的铁链贯穿相连,光是看着,就觉得必定疼痛入骨。
从没打过架的林烟咬着牙,眼睛都红了,“我一定赢。”
拿过一方薄毯,小心翼翼盖在商景昭的腿上,林烟放软了声音,“外面太冷了,你就在这里等我吧。”
商景昭的眼睛落在她的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冷淡地开了口。
“奴隶,应该跟在主人身边。”
兀里齐眼中透出了几分腾腾的杀意,“警告你,不要得寸进尺。”
玲乐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兀里齐,她们在哪里比试。”
另外两个人都是笨蛋吗?
居然只有她听出来了这句话的言下之意,才不是什么要跟在主人身边这种愚蠢的理由,而是他也要去看那场比试的意思。
帐外传来低低的声音,“少狼主,族人们都等着了。”
“走吧,阿姐。”
柔然的王帐前,有一座宽阔的比武场,林烟换了柔然的衣衫,迎着众人千百的目光,缓步走上高台。
博尔术和左右贤王坐在帐前,巴雅尔已经等着她了。
林烟握紧了手中的长鞭。
“比试开始——!”
巴雅尔抽出腰间的弦月弯刀,已如疾影般向她扑来。
长鞭如蛟龙出海,迎着巴雅尔的方向,劈下雷霆般的一击。
玲乐皱了皱眉,“出手变慢了。”
兀里齐的表情同样不容乐观,“阿姐的招式,只是想捆缚住巴雅尔,并不想伤人,这样是赢不了的。”
玲乐摇头,“她那样的人,架都没打过,何况是生死相搏。”
互相试探了三十招,巴雅尔的出刀明显变快了,林烟却感到自己的反应在变慢,她调整着呼吸,努力看清巴雅尔的来向。
冷静。
风吹动落雪,林烟侧身避开一刀,与此同时,长鞭缠住巴雅尔的腰身,林烟正要收紧,本能地,犹豫了一下。
就是这一个瞬间。
巴雅尔手腕一翻,弯刀的冷光已近在咫尺。
林烟想避开,但知道来不及了。
左臂上一阵剧痛炸开。
高台下的观众轰然叫好。
场面终于见血,每个人都兴奋起来。
林烟痛得恍惚了一下,巴雅尔一脚将她踹到场边。
“就这样,还想抢我的奴隶?”
话音落下的同时,鞭影也如闪电落下。
巴雅尔跃开,笑起来。
好像,被激怒了呢。
不过对手先行负伤,显然落了下风。
巴雅尔本想从容结束比试,然而长鞭袭来得密不透风,没有半分要认输的意思,甚至,躲闪不及,巴雅尔的胸口挨了一鞭,差点吐出血来。
幸好力道不够,那个文弱的汉人少女下不了死手。
既然下不了死手,死的就是她了。
刀影和鞭影交错激鸣,缠斗中,巴雅尔被长鞭抽出了数道血痕,但比起对面那个在弯刀下鲜血淋漓的人,她的伤显得无足轻重许多。巴雅尔扬刀欺身,她不明白,为什么那个少女还没倒下。
血腥气让林烟的视线模糊摇晃起来。
她从没体会过这种浑身上下都被剧痛填满的感觉,温热的鲜血染红了手里的长鞭,草原上朔风如剑,冷意刺得每处伤口都像是被撕裂。
一刀,又一刀……
林烟倒下的时候,听到台下雷鸣般的喝彩声。
越是血腥的决斗,越能挑动看客的神经。
他们都已经认定了胜者。
但是,还没结束。
不能结束。
不能输。
她从京城一路颠沛到柔然,不是为了这样狼狈收场的。
林烟艰难地睁开眼,望向台下的某处。
白衣的少年依然只是淡淡坐在那里。
他的双手攥着轮椅的边沿,指尖都泛白,呼吸并不平静,像是被什么压得痛不可抑。
偏偏,还是没有什么表情的样子。
他的腿上覆着她刚刚盖上的薄毯,但是那方薄毯下,是一道穿骨的锁链。
林烟想到那一幕,感觉浑身的血都涌上来。
巴雅尔并非没有弱点。
在她眼里,她只是教训了一个不懂规矩的外来者,在她眼里,如果是为了抢一个奴隶,并不至于要搏命。
林烟握紧了长鞭,在巴雅尔诧异的目光里,再次爬起身。
她敢。
她就是要以命相搏。
巴雅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眼前的少女忽然杀红了眼,像是愤怒到失控一般,长鞭挟风破雪而来的刹那,周遭的空气仿佛都凝滞了。
一鞭劈到胸口,巴雅尔整个人被击飞,摔落,重重吐出一口血。
根本没留下任何喘息的机会,又一鞭劈面落下,巴雅尔闪身躲开,长鞭击打在高台上,白雪震荡,响彻四方。
巴雅尔怒了,她迎着鞭影,弯刀出手。
但是对面的人好像完全疯了。
像个失去理智的野兽,对她的刀锋没有任何躲避的意思。
出手的速度和力量,甚至没有任何变化。
仿佛,就算她划开她的胸膛,她也要与她同归于尽。
一阵寒意窜上巴雅尔的脊背。
出刀慢了一刹。
只是这一刹,她被长鞭掀翻至半空。
又一鞭。
巴雅尔惊恐地睁眼。
双腿炸开剧烈的疼痛,她甚至听见骨头被劈碎的声音。
这一次,没有任何留情,招招式式,都是决不罢休。
巴雅尔重重摔倒在台上,长鞭已缠上她的脖颈,浑身是血的少女握着鞭,像是下一秒就会勒断她的脖子。
“我认输!我认输!”巴雅尔尖叫。
狼主博尔术站起身,鼓掌笑起来,“好,打得好。”
他走到少女面前,少女的脸色冷若冰霜,一身还没褪去的沸腾杀意,看上去,的的确确像是草原的狼。
博尔术举起少女的手,向台下的族人宣布:“她叫阿依努尔,是狼的女儿。”
族人纷纷下拜。
“恭迎王女殿下——”
声音整齐划一,翻卷在草原的朔风和白雪里。
博尔术指着近处一群白衣的奴隶,“现在,他们任你挑选了。”
俊美的,壮硕的,细腻的,粗犷的,柔然最聪明得力、最炙手可热的奴隶们毫不吝啬地展示着自己。
但是高台上的王女,并没有看他们一眼。
她指着角落处一个面目苍白的阶囚,声音清冷得像是朔地的冬雪。
“我要他。”
博尔术大笑,“好,他就是你今日的战利品了。”
王女走下高台,脊背挺得笔直,少狼主兀里齐陪在她身边,汉人女侠客推着那个奴隶跟在身后,四人很快就消失在风雪中。
兀里齐像是解气了似的,“打得痛快,阿姐,最后那几下才像你。”
玲乐却沉着脸,“巴雅尔是左贤王的女儿,日后,不会怀恨在心,蓄意报复吗?”
兀里齐冷笑,“那要看左贤王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终于回到大帐,林烟晃了晃,弯下身,再也忍不住喉间的腥甜,一连呕出好几口血。
兀里齐和玲乐一左一右扶住她。
“阿姐!”
玲乐怒道:“愣着干什么,去叫大夫啊!”
“好!阿姐你坚持住!我马上就去!”兀里齐像是被火烧到了似的,急匆匆掀帘而出,带起一阵寒意激荡的风雪。
林烟蹲下身,抬眸看向商景昭。
他的面容比风雪还要苍白,只是那双眼睛淡淡的。
“我赢了。”林烟对他笑,“你是我的了。”
说完,她倒了下去。
玲乐僵着身体,没有动。
因为她看见那个曾高高在上的帝王,清冷的眉目像是忽然被什么撕裂,窒息的青紫色爬满他的面容,他痛得颤抖起来,俯身,向那个浑身是血的少女伸手。
但是他够不到。
只是这样近在咫尺的距离,他都够不到。
俯身的姿势压迫住他的双腿,那道沉重刺骨的锁链也颤动起来。
胸腔发出嗬嗬的喘息声,额上满是冷汗,但那个白衣的少年像是也疯了,不顾身体剧烈的疼痛和颤抖,偏执地要向她伸手。
踉跄着,从轮椅中摔下。
拖着残废的双腿,他终于将她抱在怀里。
未能止住的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远远看去,像是在冰雪中簇簇盛开的红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