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9 章
剧烈的绞痛几乎要吞没商景昭的意识。
密雨似的疼如浪潮般席卷了整个身体,他意识到自己的梅花落也发作了,冷汗湿透了后背,在她昏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刻起,再也没合眼的这具身体终于到了极限,他控制不了双腿难堪的颤抖,也无法假装听不见那个刺耳的锁链声。
心里燃起了无边的野火,疯狂焚尽世间一切颜色,只剩下她的那句话。
“我想得到你。”
她说。
商景昭伸手,想触一触她的脸,可是这具残破的身躯,因为反复的心疾和朔北的风雪,四肢早已僵硬麻痹,连简单的抬手,都无法维持。
喉间涌上腥甜,商景昭猛地吐出一口血。
双腿的颤抖越来越剧烈,他坐不住,整个人踉跄地摔下。
只恨自己没有死在柔然的军营。
至少,在她回忆起他的时候,不会有这样穷途末路的丑态。
他甚至,连一句回应,都说不出口。
林烟接住商景昭颤抖的身体,温柔地拥着他,抬手抚上他的背,等他捱过这一阵狂风骤雨的发作。
商景昭的冷汗一层接着一层,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良久,他的呼吸慢慢缓下来,声音如同脸色一般虚弱苍白。
“倒也不必为了让我教你,做到如此地步。”
林烟伸手贴着他的心口,“你承不承认,你动心了?”
不然,他怎么会有那样激烈的情绪波动。
“没有。”
“你不承认的话,我、我可是会强取豪夺的!”
商景昭抬眸,看了她一眼。
明明他也不是皇帝了,明明他现在是如此的病弱而苍白,明明从身份上来说,她才是掌握了局面的那个人,可是林烟被他这么一看,不知道为什么,心虚得恨不得当场找个洞钻进去。
撑住林烟!气势上绝不能输!
商景昭淡淡地开口:“你打算怎么强取豪夺?”
林烟想了一会儿,掷地有声地回答道:“像你从前欺负我那样,欺负你。”
商景昭挑眉,“我欺负你?”
林烟那个笃定的“是”在嘴边百转千回了无数遍,终于还是没敢说出口,她顾左右而言他,“嗯……”
“嗯?”
“就是说……你饿不饿?”
“林烟,”商景昭冷冷地说,“你也就这点胆子。”
久违地被骂了。
林烟听到这句话,简直是如沐春风。
就是这种感觉,就是这种轻蔑中带一点气急败坏的感觉。
和之前那种心如死灰的淡漠比起来,这张臭脸实在是可爱太多了。
林烟差点笑出声来,“心满意足了,这顿打没白挨。”
“……”
林烟踉踉跄跄地把放着食物的长桌拖到床边,柔然没有板凳这种东西,吃饭都是席地,所以长桌非常之低矮,正好商景昭也从轮椅上摔下来了,倚在床边的高度,反而正合适。
挑了最厚的一条毯子,盖在他腿上,林烟直起身的时候,一片羊肉已经递到唇边,她怔了一下,“我自己来。”
“别乱动。”商景昭冷着脸,瞥了一眼她两个手臂密密麻麻的包扎,“就不该由着你这样胡作非为。”
林烟笑眯眯,非常配合地不动了。
看着她吃饱以后,商景昭执刀整理着剩余的羊肉,咀嚼得慢条斯理。
怎么能有人把奴隶的囚服穿得这么好看?
明明,其他的柔然奴隶,都显得那样沉默落魄,同样是白衣散发,因为五官和气质的缘故,商景昭居然显出了一种宛如谪仙的容色,清冷如山雪,不沾半点红尘。
就连执刀吃肉的仪态,都挑不出半点俗气。
林烟看得很投入。
商景昭的喉结上下滚动一遍,像是忍了又忍,终于忍无可忍,“林烟,把你的眼睛给我移开。”
林烟听话地挪开了视线,身上的疼痛让她有些支撑不住,营帐的地面被数层精美的毯子铺得毛绒绒的,她顺势倒下,往商景昭的方向挪了挪,“我们好像很久都没这样一起吃饭了,上次,还是在祈年殿里,不过你应该不记得了。”
“谁说我不记得?”
林烟“咦”了一声,“那你还记得,你叫我姐姐吗?”
“……”
林烟抬起脸,商景昭绷着面容,没说话,但是耳根可疑地变红了,因为他的皮肤总是久病苍白,所以这微微的红,就因此格外明显。
她正想仔细看,一方厚实的毯子已经兜头罩下。
“不记得,滚去睡觉。”
玲乐轻轻掀帘,蹑手蹑脚走进帐里的时候,林烟已经睡着了。
帐中被炭火烤得暖烘烘的,少女陷在毛绒绒的毯子里,脸色暖而红润,嘴角带着笑,被宽大的被毯包裹着,完全看不出伤重疲累的情态。她就这样蜷缩着卧在白衣少年的身边,而白衣的少年正垂眸看她,像是已经维持着这个姿态,一动不动了很久,他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一只手淡淡按在心口处,不知道是因为病弱,还是因为企图压抑某种翻涌难平的情绪。
玲乐观察了一会儿,压低了声音问:“小白兔睡着了?”
商景昭没抬眼,“为什么总是叫她小白兔?”
“说不上来,其实她在外面挺厉害的,唯独在你面前,连两三句话都招架不住,难免让我觉得她色厉内荏。”玲乐看着眼前的场景,莫名有些感动,“她已经很久没睡过这样的好觉了。”
“为什么带她来柔然?”
“不是我的主意,我什么都没说,按照你的安排,宁王继任新皇,的确来找她了,情状很是珍惜,我瞧着也是真心的,可是她不肯入宫,铁了心要来找你,逼得新皇吩咐京城九门,谁都不许放她出城。”
“……”
“她发现自己出不去,就穿了一身白衣,长跪在宫门外,跪了三天三夜,当着满京城的面,一遍遍念自己的陈情书,到最后嗓子都哑了,还是我爹那个老狐狸,不知道用了什么话术,新皇才终于同意她离开。”
商景昭的呼吸一滞。
她天性内向,如果不是被逼得没办法了,绝不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这样下跪陈情。
“陈情书,写了什么?”
“她说你是为景国社稷,守其民,搏其命,她说恨不能肋生双翼,形影相随,生其生,死其死。”其他文绉绉的东西,玲乐也记不清了,她概括道:“总之就是,她说她爱你。”
商景昭的眉目颤动了一刹。
她……
爱他……
陌生的字眼,刺得心口生疼。
那样谨小慎微的一个人,就这样把自己的爱意公之于众,就这样在他不知道的地方,表白了成千上万次。
就这样,翻山越岭,满身风雪地来找他。
“上官婉音,你信她么?”
“老爹教过你的东西,也教过我,”玲乐说,“绝不能完全信任一个人,这已经是我们的本能了,你想打破这个本能,就得先把自己毁掉,重塑一遍,这不是容易的事。”
玲乐只是这样随口一说,但商景昭的表情,像是真的听进去了。
他凝望着身边依偎沉眠的少女,伸手,轻轻抚上她的脸。
尽管帐内温热,他的手依然冰冷苍白,少女皱了皱眉,像是被冻到了。
商景昭抿唇,指尖颤了一下,慢慢收回。
林烟下意识抓住那只想要收回的手,直接将整张脸垫了上去。
好冷。
她睁眼,打了个哈欠,正对上一双愕然的眼睛。
商景昭的手被她攥着,像是为了配合她,微微前倾着身体,从表情上看,显然是没料到她这个动作。
帐外灌入一阵疾风,林烟扭头看,厚重的帐帘摇曳着,她问:“刚刚有谁出去了吗?”
商景昭也随之看了一眼,“没有。”
“看来外面风雪真的很大啊。”林烟咕哝了一声,一手搭在商景昭的腕间,“里面这么暖和,为什么你还是这么冷?”
商景昭淡淡注视着帐外,北风怒号,暴雪弥漫。
第一次遇上这样的风雪天气,巴雅尔将他脚上的锁链系在了帐外的枯树上,甚至在他昏过去的时候,一次次派人来灌梅花落。
此后每夜,他都会在刺骨的寒意中窒息欲死。
商景昭抽回手,不动声色握紧了,“你要是清醒了,就起来学习。”
听到“学习”两个字,她的脸上分明闪过抗拒的神色,但还是慢吞吞坐起身,将被毯往上揽了揽,不忘分他一半,“好的,先学什么?”
“柔然语,以及柔然的历史。”感受到肩上沉甸甸的重量,商景昭顿了一下,“你给我起来。”
“起不来,”林烟保持着倚在他身上的姿势,“我现在很柔弱。”
商景昭眯起眼睛。
柔弱。
这个在高台上出手如惊雷,一鞭就打断了巴雅尔双腿的人,说她柔弱。
装乖卖巧,还说是他教的。
抬手按了按心口,将那阵莫名的悸动压回去。
柔然的帐中一般都没有纸笔,所以商景昭教她的时候,只能沉着声口述。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没有什么“国家”的概念,自古以来,就是数十个部落,彼此为了丰美的水草而争斗,抢夺生存资源,力量此消彼长。游牧民族从不营建城池,漂泊无定,长久以来都没有对景国造成太大的威胁。
柔然,原本只是众多部落中一支的名字。
直到博尔术继任狼主,将柔然崇尚武力的传统发扬到了极致,他组建了三千人的银狼铁骑,这三千人,据说都经过了惨绝人寰的训练,变成了毫无个人感情的杀戮机器,他们没有任何欲望,也没有任何恐惧,即便目睹同伴在面前死去,也绝不会多眨一下眼睛。
号令银狼铁骑的,是一枚银狼令牌,无论持令者是谁,银狼铁骑都会绝对服从,可以说,是真正意义上的没有思想的杀人工具。
“那么,博尔术将银狼铁骑交给兀里齐掌管,一定是因为兀里齐打架特别厉害了?”
“不止如此,”商景昭说,“成为少狼主,也有必须付出的代价。”
将如此一支军队交给旁人,就算是亲生儿女,也要证明自己足够忠心才行,想要接下少狼主的位置,绝非易事。
“什么代价?”
“不得亲近家族,不得沾染女色,情念妄动,杀之勿论。”
林烟听得咋舌,“不结婚不成家就算了,连家族的血脉之情都要斩断,只忠于父亲一个,要怎么才能做到?兀里齐总有母亲吧?”
“死了。”
林烟一惊,“怎么死的?”
商景昭沉默了一会儿。
兀里齐的母亲是鲜卑的王女,当年率鲜卑族人归顺柔然,然而几年过去,族人在柔然的四处征伐中死伤大半,王女跪在狼主面前,只求一方并不丰美的土地,让鲜卑族人安稳度日,不再参与柔然的战争。
博尔术自然不可能同意,年幼的兀里齐,不忍母亲伤心,于是也在狼主的帐前跪了下去。
这一跪,跪出了弥天大祸。
博尔术意识到,儿子忠于父亲,忠于柔然的同时,也眷恋母亲,维护鲜卑。
少狼主绝不能有二心。
于是,博尔术屠灭了鲜卑,就连发妻,也死在了他的刀下。
兀里齐就是在那一刻,成为了合格的少狼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