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林烟忽然明白了兀里齐身上那种强烈的矛盾感。
他铁面冷血,杀人如麻,却也会只身纵马,万里寻亲,尽管林嫣只是他同父异母的姐姐,尽管这个姐姐利用着弟弟攀上了景国的高位,他也毫无怨言。
博尔术的女人并不少,儿女自然也不会只有他们两个,可惜,在柔然的一次次战争中,女儿被送去联姻,儿子被送上战场,结局无一例外地悲惨,活下来的,只有兀里齐一个。
也难怪他对这个阿姐视若珍宝。
本质上,兀里齐是那样渴望着爱,但是他不能。
仅有的热烈,也只能小心翼翼地都给了阿姐。
“没想到是这样的,”林烟很感慨地叹息,“下次见面的时候,我要对他好一点。”
商景昭冷哼了一声。
“然后呢?”林烟问,“讲完了狼主和少狼主,那左右贤王又是怎么回事?”
柔然的贵族,主要分为三大王帐——狼主、左贤王、右贤王,各自统领一部分军队。左右贤王是狼主博尔术的手足兄弟,柔然是典型的由血缘组建的王庭,而由于极致尚武的传统,三兄弟也并不和睦,左右贤王都对狼主的位置虎视眈眈。
“春天,柔然的达慕里盛会,三大王帐都会派出好手,比试赛马、摔跤、射箭等武艺,然后根据名次,分配奴隶、牛羊、财宝和土地。”商景昭看向她,“这是你获得权力与声望的最好时机。”
林烟点头,“我能准备点什么?”
商景昭教了她很久。
帐外的风雪停了,月光透过帐幔,浅浅地亮着。
临睡前,玲乐又来看望了她一下,顺便丢下一副木拐杖。
商景昭沉着脸,“什么意思?”
玲乐大言不惭地回答:“我就是有点好奇,如果你完全站不起来,也没人服侍,在柔然是怎么生活的呢?就打听了一下,他们说你偶尔也能站着的,只是因为腿骨被穿了,所以维持不了太久而已。”
林烟看了看玲乐,又看了看商景昭,“那个,你们以前认识吗?这个语气,这个态度,像是熟人?”
商景昭:“不熟。”
“我们江湖人生性如此,管他是什么王侯将相,”玲乐也摆手,“我这也是担心你,身上都是伤,还要分神照顾别人,多辛苦,总不能每天睡觉的时候,都是你把他抱上床吧?”
“还是你想得周到,谢谢你,玲乐。”
商景昭脸色铁青,“谁说我要住这里?”
玲乐侧目,“难道你还想住那种七八个奴隶挤在一起的小帐?”
“……”商景昭几乎是咬着牙,“出去。”
玲乐心情很好地掀帘出去了。
林烟看了看商景昭,很诚恳地说:“我不介意你留在这里的。”
“我介意。”
林烟移开目光,小小声地说:“又不是第一次了。”
商景昭的胸口起伏了一下,“林烟,要不要听听你自己在说什么?”
林烟不听,反正商景昭现在跑不了,她把他推到床前,清了清嗓子,给自己壮胆,“要么,你自己上床,要么,我,我就动手了!”
商景昭瞥了她一眼。
“你、你就是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从哪里学来乱七八糟的话。”
商景昭闭眸了一瞬,像是妥协了。他一手拿过床边的拐杖,一手在轮椅上用力,将自己撑起来,只一刹,额上的冷汗就下来了。
林烟扶了他一把。
只是一步的距离,却遥如天堑。
商景昭几乎是把自己摔在了床上,捂着胸口闷咳几声,林烟蹲下身,替他脱了鞋,然后,将他几无知觉的两条腿也挪上床。
“我可以自己来。”
“我知道,”林烟点头,“可是我想帮你。”
商景昭静静地望着她。
吹熄烛火,林烟躺在他身边。
“林烟。”
“嗯?”
眼睛没能完全适应烛火熄灭的黑暗,林烟看不见商景昭的表情,只能听到他平淡的声音,“无论夜里发生了什么,不要怕。”
林烟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颤。
她没有追问他经历了什么,摸索着,握住他冷如山雪的手。
“好。”
月亮升至高处的时候,浅浅睡着的林烟,被一阵窸窸窣窣的锁链声惊醒。
因为商景昭的那一句话,她本就睡得不沉,闻声睁开眼的时候,却看见一张比月光还要惨白的脸,商景昭死死攥着身下的被褥,浑身都在剧烈地冷战。
“商景昭!”
林烟碰到他身上的被毯,却感到一阵逼人的寒气,她立刻去探他的身体,整个人像是浸在雪里,惊人的冰冷。
“呃……呃呃……”
商景昭的嘴唇已经是骇人的乌紫色,上半身无力地挣扎着,下半身的腿也不受控地簌簌抖动,因为痛楚而涣散的眼睛渐渐上翻,攥着被褥的双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林烟赶紧将他扶起来,托住他无力而后仰的头,轻轻拥着他,不断摩挲他冰冷彻骨的身体,商景昭几乎没有意识,胸口因为阻迫的呼吸而反复挺起,然后又深深地陷下去。
“商景昭,”林烟命令他,“吸气,呼气。”
“嗬——嗬——”
他的手颤抖着握上她的手腕,却是在将她推开。
她的身体温热,他几乎是本能地靠近,但似乎也知道自己冰冷刺骨,所以才有这样一个推拒的动作。
林烟将他的手一并收拢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捂着他,另一手探入他的心口,用力按揉着。
心口处的衣衫,有些奇异的,像是一团丝线一样的触感。
林烟取出来,月光下,看见一串五彩的线绳。
是她从祈年殿的香球上拆下来,以为在天牢里被弄丢的那一串。
原来,一直都在他身上。
甚至,藏在了离心口最近的位置。
林烟咬着唇,收拢了怀抱。
过了半柱香的时间,商景昭的发作才慢慢缓下来,他闭眸,不知是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还是无法面对她,连声音都缥缈苍白,“终究被你看见了。”
林烟晃了晃手里的五彩绳,故意岔开了话题:“你说的是这个吗?”
“……”
林烟拿出一枚青丝系成的相思结,“还有这个,我也看见了。”
商景昭沉默了一会儿,“什么东西?没见过。”
林烟不回他,将五彩绳慢慢绕在相思结上,“你也知道,上辈子的林烟,胆小又好强,总假装自己过得很好,直到临死的前一刻,才不得不承认,自己过得糟糕透顶,一点也不好。”
商景昭的身上还是很冷,林烟靠近他。
“所以我想,如果——可是如果什么呢,还没想明白,我就死了。”林烟笑了一下自己,“因为想做的事情太多,心里又觉得不可能实现,如果了也没用。”
商景昭淡淡问:“哪些事情?”
“都是很俗气的事情,比如想把看不顺眼的人都打一顿,比如想做个有用的、了不起的人,比如希望谁能成为我的勇气和底气,在我崩溃的时候,能有个地方让我呜呜痛哭。”
“确实俗气。”
“可是,都实现了呀。”林烟得寸进尺地又凑近了他一点,“你呢,得到你想要的答案了吗?”
商景昭反问:“我想要什么?”
“如果你坚持不肯留下,我肯定说不过你,可是你明知自己夜里是什么样子,还是留下了,是想试探我吧,”林烟微笑,“试探我是不是真的在乎你,哪怕你不够完美,不够强大。”
“……”商景昭拒不承认,“我看你的想象力是越来越好了。”
林烟从前以为,勇敢的人,就是永远强大得云淡风轻,可现在才明白,真正的勇敢,是敢把自己狼藉落魄的那一面,交到某个人的手里,赌他会接受,会在乎,会始终如一地敞开怀抱。
“商景昭,谢谢你,总是在教我勇敢。”
帐帘微微摆动,月光也飘飘荡荡。
商景昭不发一言,仿佛已经入睡,但同时,似乎也默许了林烟的位置——一个明显越界,几乎是依偎的位置。
林烟闭上眼睛,今夜当有美梦。
接下来的几天风雪越发猛烈,就算是壮汉,也无法在外如常行走,古代的冬日,本就是休整停摆的季节,何况是游牧民族。
林烟养伤到第五天,兀里齐回来了。
帐帘被猛地掀开,风雪几乎是立刻兜头灌了进来,骤然的温差冻得林烟打了个哆嗦,商景昭更是闷咳了一声。兀里齐浑身是雪,刀鞘上甚至有薄薄的一层冰,格外地风尘仆仆。
林烟立刻给商景昭身上加了一层毯子,略有不满地望向兀里齐,“下次进来的时候,可以先打声招呼吗?”
兀里齐愣了一下,显出一种进退两难的窘迫,“阿姐教训得是,是我考虑得不够周到,那我先回去烤火,等暖和了——”
“倒也不用那么麻烦,”林烟倒了一杯温热的牛奶,递给兀里齐,“来都来了,有事吗?”
“没、没有,只是担心阿姐的伤,我走了这么久,也不知道阿姐怎么样了。”
兀里齐捧着热牛奶,有一种受宠若惊的表情,明明是个大刀阔斧的做派,此刻却只是小口啜饮了一下,像是舍不得喝。
“帐中温暖,终日无事,我恢复得很快,你不用担心。”林烟想起兀里齐的往事,心里似乎也真的多了一些“阿姐”的恻隐,“牛奶趁热喝吧,就算你身体好,外面这么冷,也别冻坏了。”
兀里齐笑得几分孩子气,“阿姐这样对我,再出去冻一场也值得。”
“傻话,”林烟摇头而笑,“真要冻坏了,难受的可是自己。”
兀里齐正要放几句豪言,一瞥眼看见了沉默冷淡的商景昭,忽地想起,这个病弱残废的阶下囚,其实是柔然唯一一个,真正熬过寒冬漫长风雪的人。
巴雅尔那家伙,确实做得有些过分了。
察觉到他的目光,商景昭也瞥了他一眼,但那一眼的警告意味很明显——巴雅尔的手段,他一点一丝都不希望她听到。
兀里齐自然也默契地闭嘴。
毕竟,如果让阿姐知道那些事,没准还会迁怒于他。
“对了,我之前就想问,这么冷的天,你去云城干什么?”林烟试探着问,“当然,如果是军情机密,不说也可以的。”
“我和阿姐之间,当然没有什么不能说的,”兀里齐看了商景昭一眼,不自觉就恢复了少狼主的锐利和冰冷,“但他——”
帐里的气氛忽然微妙地变化了,林烟感觉到商景昭的气场好像也拔了丈高,莫名地,她觉得这个场景,其实是柔然狼主和中原皇帝的对峙。
半晌,商景昭淡淡地看向她,淡淡地开口:“王女与少狼主议事,那我——”
“没有!”林烟立刻打断他的话,决定把任何怀疑的小火苗都扼杀掉,“你不需要回避,所有我能听的,你也能听。”
“这种天气,你出帐一步,阿姐都不会原谅我的。”兀里齐哼了一声,“我此次南下,发现冀幽二州居然有了戍边的军士,商景昭,景国趁着冬日修城筑塞,是你的主意吧?”
这句话的意思是,景国拿回了冀幽二州?
林烟现在对柔然也算小有了解,的确,柔然是典型的游牧民族,不会种田,不会定居,所以冀幽二州能攻,却不会守。从兀里齐的话中推测,商景昭是料定了柔然会在冬天撤军,所以安排收复了两州十四城。
居然连这一步都计划好了。
算无遗策啊。
兀里齐完全像一只露出了獠牙的狼,“就凭这些,你以为,能挡住我的银狼铁骑?”
商景昭淡漠地说:“你不妨一试。”
林烟挡在两人中间,继续问兀里齐:“所以,你也是料到景国会有所动作,特意去确认他们的动向吗?”
兀里齐还没说话,商景昭已经先开了口。
“不对,重新想。”
“不对吗?”林烟又想了一遍,“你猜得到柔然,他也猜得到景国,这不就是一次聪明人的相互试探吗?”
“你觉得,柔然是想占冀幽二州,还是不想?”
“不想,”林烟给出了自己的结论,“柔然逐水草而生,居无定所,除非把冀幽二州全部变成牧场,不然他们应该对城市没有什么想法,所以应该只是趁着秋高马肥,劫掠一些物资而已,你说过的以前很多次交战,都是这样的性质。”
“既然不想,”商景昭瞥了兀里齐一眼,“又何必顶风沐雪,只为了确认一件早已料到的事?”
林烟被问住了。
兀里齐:“……”
“那、那就是想?”林烟不确定地看向商景昭,“可是理由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