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1 章
“北疆连年极寒,风雪酷烈,人畜冻毙。”商景昭淡淡地反问:“你觉得,理由是什么?”
“气候变化,物资短缺,所以需要向周边抢夺,”林烟思考着,“或者,你的意思是,兀里齐想永久占领冀幽二州,把柔然人迁入城市?”
商景昭冷笑,“他想学汉人的营造法式。”
“我现在觉得,乌速虽然愚蠢,但也算做了件好事,”兀里齐盯住商景昭,“要是放任你继续当皇帝,对柔然来说,太危险了。”
林烟问道:“所以,你是去实地考察了?你想让柔然人定居?”
“汉人能建造坚固的石头房子,对于四季冷暖阴晴的依赖,也没有我们柔然强烈,”兀里齐向林烟坦白,“阿爹认为,草原的儿郎当然要逐水草而生,但我只想保护我的族人。”
林烟想到那些在云城战死的旧友,忍不住开口道:“保护族人,就去毁掉别人的家园吗?”
“西域这几年越来越不太平了,北方也逐渐寒冷,南下是唯一的选择,阿姐,在这个世界上,弱则亡,强则生,难道我们就活该等死,坐以待毙吗?”
“一定要通过战争的方式吗?”林烟不认同,“难道不能用一些外交的方式,比如贸易或者结盟之类的,换取景国的帮助吗?”
兀里齐瞥了一眼商景昭,“你会吗?”
商景昭冷静地回答:“不会。”
林烟:“……”
她想起来了,他以前似乎教过,所谓国家之间的慷慨相助,要么是双方距离甚远,发生正面冲突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要么是双方实力悬殊,一方对另一方存在绝对的优越压制,否则,就永远是此消彼长的竞争关系。
景国的确不会帮柔然,尤其是这个几乎统一了漠南漠北的铁血王庭。
“这几年的冬天越发寒冷漫长,阿爹决定恢复古老的‘放逐’仪式,我赶在今天回来,就是为了这个仪式。”
“放逐”,林烟听商景昭提起过,这是柔然古已有之的传统。每当族群面临食物匮乏的生存困境时,就会将族中的老弱病残都驱逐出去,任其自生自灭,只留下精壮的劳力。
林烟微微皱眉,“你们从两州十四城获得的战利品,不够吗?”
兀里齐沉默。
商景昭冷笑,“战争所得,皆为贵族所有。”
“若不如此,他们怎么会心甘情愿臣服于王帐?”兀里齐反唇相讥,“你的母族倒是忠心清白,下场还不是——”
“停!”林烟愤怒地表示:“以后你们俩在我面前,禁止谈论政事!”
“少狼主,”帐外传来随从的声音,“仪式快开始了,您该去准备了,以及——狼主请王女殿下一并前去观礼。”
兀里齐站起身,没看商景昭,只对林烟点点头,“阿姐,待会儿见。”
送走兀里齐,林烟也准备出门,但是却对着一众的衣衫首饰犯了难,她不知道“放逐”仪式是个怎样的场合,身为王女,该穿怎样的衣衫,佩戴怎样的首饰。
求助地看向商景昭。
商景昭面无表情地俯身,从大木箱中挑了两件衣服递给她。
林烟立刻听话地穿上,然后,捧过眼花缭乱的首饰盒,商景昭扫了一眼,挑出一套绯红的额饰和耳坠,想抬手比在她的脸侧,然而手伸至一半便顿住了,另一只手按住心口,低低地喘息几声。
唇角抿出生硬的弧度。
沉疴蔓延四肢百骸,如今,连抬手这样的动作,都已是无法完成。
下一刻,少女已蹲在他面前,一手捧着首饰盒,一手轻轻搭在他的膝上,微微倾着身,眼里全是星星地望着他。
商景昭没有动,“自己戴。”
林烟给他看自己胳膊上密密麻麻的绷带,挤出一个可怜的表情,“伤口还没好,正在疼。”
商景昭冷冷地望她。
林烟泄了气,“好吧,那我——”
话音未落,商景昭已把宝石耳坠按在她的耳朵上,他的手指消瘦而冰冷,林烟忍住了打哆嗦的冲动,商景昭一边调整她的佩饰,一边淡淡地开口:“你觉得,柔然南下是巧合吗?”
林烟思考他的话,“柔然南下的时机,正好是荆河决堤之后,两州十四城几乎化为废墟,的确容易疏于防备,你的意思是,有人给柔然通风报信?”
商景昭看着她。
林烟举手发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
“我只相信证据。”商景昭将额饰固定在她的发间,“景国有人和柔然勾连,兀里齐不会不知道。”
“你想让我去套兀里齐的话?”
商景昭是在试探她?或者,是在利用她?因为兀里齐对他充满防备,只有在“阿姐”面前,才会露出少年天真的一面。
商景昭抿唇,对她的质问不置可否。
“你别误会,我不是不愿意,但,能问个问题吗?”林烟小心翼翼地看他,“不许生气。”
“问。”
“为了景国,你殚精竭虑,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可是,为什么呢?”林烟问,“明明你不用这么拼,事情办得大差不差,也没人会说你做得不好,你如此努力,纯粹是因为心怀天下苍生吗?”
“在其位,谋其政,如此而已。”
如此而已吗?
即使那个位置并非自己选择,并非自己喜欢,也如此而已吗?
朔风白雪,林烟站在高台上,想的依然是商景昭的这一句话。
台下,有异族的奴隶,也有柔然人,在几乎睁不开眼的风雪中依偎成一团,巫师念起古老的咒语,将盛满鲜血和朱砂的陶碗举过头顶,兀里齐将两指放入陶碗,在每一位即将被放逐的人脸上,描画诡异而鲜红的纹样。
拄着拐杖的青年哀求着,“少狼主,我跟随您和狼主已有十年了,能不能看在过往的情分上,让我留在柔然,做个奴隶也行……”
兀里齐描画的手顿了一瞬,但也只是一瞬,便面无表情地继续。
青年的面容从恐惧变成了绝望,又从绝望变成了愤怒,他环顾左右,高声道:“难道你们觉得这是公平的吗!我们为柔然战斗,如今,受了伤,又要被这样抛弃,我不服!”
周围的人们都沉默。林烟也随着他们沉默。
呼啸的风声里,只有博尔术开口道:“柔然从不忘记战士的荣誉。”
“荣誉?”青年哈哈大笑,“贵族们的帐里有数不尽的财宝,却把我们放逐到朔北的荒原,从前我也和你们一样沉默,可是事到如今呢?难道你们就准备这样沉默地去死吗?!”
周围的人们依然沉默。林烟也依然随着他们沉默。
不是她的错。
她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王女,一个勉强获得狼主认可的王女。
不要出头,不要引来麻烦。
青年凄怆地笑,忽然,拔刀冲向了高台上的博尔术。
但他已失去一条腿,踉踉跄跄,似乎只是一种可笑滑稽的步态。
冰冷的银光一闪。
青年倒下,兀里齐面无表情地收刀回鞘。
甚至没有多看一眼,兀里齐继续给下一位族人描画仪式的纹路。
博尔术同样面无表情。
仪式在继续,兀里齐表情冰冷,手中不停,直到,他站在一位面带微笑的少年面前。
少年的五官极为秾丽深邃,有一种侵略而妖冶的美,身姿秀美挺拔,看不出半点与“老弱病残”沾边的迹象。
“乌兰,还来得及。”兀里齐说。
名为乌兰的少年摇头,“不,我不能让母亲一个人上路。”
兀里齐不再说话,血红的手指正要落上乌兰的面容。
“等等。”
林烟开了口。
她不想再沉默了。
博尔术的目光充满了压迫与审视,“阿依努尔,想清楚你要说的话。”
“狼主可否将他们母子二人赐给我做奴隶,”林烟低头,恭顺地行了一个柔然的礼,她不能直截了当地说要救人,否则就是驳了狼主的命令,于是,林烟抿唇做出一个轻佻的笑,“他很漂亮,我喜欢。”
博尔术笑了一声,“我还以为,你一心只喜欢那个汉人奴隶呢。”
林烟也笑,“只要足够漂亮,都喜欢。”
“兀里齐,把他带上来,”博尔术挥手,“有人愿意赐予他居所和食物。”
乌兰跪在林烟面前,“多谢王女。”
当着博尔术的面,林烟俯身,轻佻地捏住乌兰的下巴,左右看了看他的五官,毫不吝啬表达自己的喜欢,“这么漂亮的人,若是迷失在风雪里,多可惜。”
博尔术看向林烟,“你的居所和食物,可容不下你过多的慷慨。”
“等到达慕里盛会结束,我会拥有更多的土地和食物。”林烟回答。
右贤王似笑非笑,“王女的口气不小。”
商景昭说过,过去三年的达慕里盛会,都是右贤王的金狼王帐拔得头筹。银狼铁骑固然厉害,但柔然实际上最富武力的王帐,并不是博尔术的银狼王帐,而是他的兄长右贤王的金狼王帐。
博尔术大笑,“好,阿依努尔,我也期待着你的本领。”
“一定不会让狼主失望。”
风雪中,巫师完成了仪式最后的祝祷,号角吹响,兀里齐面无表情地鸣鞭,声如雷霆,响彻四方,老人们蜷缩着,向着莽莽的雪原外行去。
林烟带着乌兰回帐的路上,他的母亲已经因为极寒而摇摇欲坠,林烟赶紧吩咐将老人家带去休息,至于怎么处置乌兰,倒是个问题。
如果随便打发他去干杂活,博尔术肯定会知道她是故意救人,可是如果带在身边,似乎也很困扰。
回到帐中,商景昭正和玲乐交谈,韶锦在一旁整理东西,见到林烟和兀里齐,两人都循声看来,不过商景昭的目光,格外在乌兰身上停留了一眼。
林烟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指了指乌兰,说:“刚救的。”
话音刚落,乌兰已经婉转地委身在地,秾丽的五官看上去更像妖精了,他直接褪下了上半身的衣衫,露出起伏有致的胸膛,“我已是王女殿下的人了,殿下既然喜欢我的漂亮,乌兰从此任凭殿下差遣。”
韶锦的脸迅速变红,她礼貌地掩住脸,手里的瓷盘“咣当”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