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林烟回到自己的营帐时,已近正午,玲乐守在商景昭的帐外,摇了摇头,“我们都被拦在外面了,巫医说,取下穿骨的锁链,情状恐怕惨烈,有人在会分心。”
又看了眼林烟身后的几位白胡子老巫医,“这几位是——?”
“是狼主的巫医,整个柔然医术最好的,都在这里了。”林烟向几位巫医行了个礼,他们点头,默不作声地掀帘进入。
帐帘掀起的刹那,林烟闻到一阵强烈的血腥气。
她晃了晃身体。
玲乐扶住她,“你先去休息一会儿吧,有任何情况我都会叫你,兀里齐刚刚命人传了口信,夕叶的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他很快就回来。”
林烟木然地点点头。
回到自己的帐中,韶锦正在温牛奶,乌兰的母亲正缝补着王女的衣裳,乌兰提着灯烛守在一旁。
老妇人冲她温和地一笑,“王女,该卸甲了。”
林烟这才注意到自己还穿着战甲,点点头,将战甲卸去,老妇人仔细地检查起来。乌兰笑道:“母亲,别看了,有银狼铁骑,伤不到一点的。”
“还没向你们道谢。”林烟坐在他们身边,“谢谢乌兰,不辞辛苦地赶到夕叶,将这件事告诉我,也谢谢韶锦,之前我慌了手脚,都忘记叫巫医了。”
韶锦将温热的牛奶递给林烟,“商公子一定能醒来的,我听巫医说,他像是料到自己会被带走,提前就喝下了一整瓶梅花落。”
林烟的心口一缩。
梅花落是能续命,可终究是毒药。
他早已料到,却在她离开的时候,什么都不说。
老妇人温和地说:“那位公子,是被天神赐福过的人,一定能逢凶化吉。”
林烟问:“天神赐福?”
乌兰无奈地摇摇头,“母亲,你那些老故事老神话,就不用拿出来说了。”
“王女听过圣女阿伊吗?”
林烟摇头。
“草原人都会过一个节日,叫做‘月女节’,月女就是圣女,姑娘们喜欢在这一天择婿,据说,因为圣女就是在这一天,选定了自己的意中人。”
乌兰补充道:“大概率是假的,因为草原从来没有圣女。”
“圣女阿伊,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了,传闻中,在那个满是战争、风雪严寒的古老岁月里,阿伊不依靠刀剑,却赢得了草原人的尊敬和信任,人们愿意跟随她,服从她,几十个草原部族,平等共生,从无纷扰。”
老妇人顿了顿,“阿伊的丈夫死于刀剑,但是阿伊没有举起刀剑,她只是流着泪与爱人诀别,而那滴眼泪,就是柔然的冰湖,也被称为‘天神之泪’,湖水有着山雪一般的寒冷,就算是柔然的勇士,也无法靠近太久,所以,能在冰湖边承受风雪的人,也一定会受到天神的注目和慈悲。”
“母亲,有别的故事吗?这个听了八百遍,早就听腻了。”
老妇人思考了一会儿,“倒是……忽然想起了‘梅花落’的故事。”
韶锦问:“梅花落?它还有故事?”
老妇人点头,“梅花落,最初是当成药被发现的,有一个无药可医的男子,因为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每次发作的时候,都依靠着来历不明的药草续命,但时间长了,他发现自己的病症不仅没有好转,反而更严重了,甚至,连记忆都出了差错,变得疯疯癫癫,不知道自己是谁。”
“他就这样离开了家乡,浑浑噩噩,走了很远的路。直到一位高人,给了他梅花落的解药,并说道:‘你的生命因为忘忧草而延续,但是,忘忧并不是解药,而是真正的毒药。’服下解药的男子恢复了神智和健康,但是从此以后,他再也记不起生命中最快乐的事情。”
林烟抬眸,“解药还有这样的副作用?”
“应该……是没有的。”老妇人回想了一遍,“毕竟我们都知道它是毒药,没有人会大量使用它续命,印象里,被赐予解药的那几个,都没有什么不适。”
“然后呢,母亲,那个男人怎么样了?”
“他面对着记忆的缺失,不断地询问,不断地求证,每次得到线索,依然很快被遗忘,像是泼在沙子里的水那样。男子不知道自己忘了什么,直到有一天,他在草原上,看到一株正在落花的梅树,心里忽然感到很悲伤,就那样落下泪来,他情不自禁地唱道:‘梅花开放的时候,我因为什么而欢笑?梅花落下的时候,我又为何独自悲泣?’而就是在眼泪落下的这个刹那,生命中那些快乐的事情,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脑海。”
“原来这就是‘梅花落’名字的出处,”乌兰看向林烟,“王女殿下,如果让你忘记生命中最快乐的事情,是什么?”
“我?”林烟骤然被提问,晃了晃神,“也许……我会忘记京城的桂花香和竹蜻蜓,忘记一个看过烟火的生日吧。”
乌兰转向韶锦,“你呢?”
韶锦说:“我会忘记前年夕叶叛乱,救我的那一位银狼铁骑。”
“前年?前年夕叶不是在右贤王手中吗,哪来的银狼铁骑?”乌兰想了想,笑道:“我知道了,你看到的那个,应该是普通的狼面,凡是有资格参与银狼铁骑最终选拔的,都会给一个。”
韶锦点点头,“当时,族里几个男人趁着混乱,想对我——幸好一个戴着狼面具的人及时赶到,把坏人都吓跑了,只记得他有一双笑盈盈的眼睛。”
“银狼铁骑是不会笑的!戴上面具的一刻,就意味着斩断尘世万端,从此化身无尽杀戮的恶鬼,至死不休,很可怕的。”
乌兰比了个鬼脸,韶锦被他吓了一跳。
“好端端的,突然吓人干什么!”
玲乐掀起帐帘,林烟立刻爬起身,“你们慢慢聊。”
几位巫医站在帐外,回禀商景昭的情况:“靠着梅花落,性命是保住了,腿上的锁链也取下来了,但是否能够重新行走,还要看之后的恢复情况。而且醒来之后,很可能会出现记忆错乱、情绪狂乱等现象。”
林烟丢下一句“谢谢”,急匆匆进了商景昭的营帐。
床榻上的人昏迷未醒,蹙着眉,是少见的痛苦神色,想来是取下锁链的过程刮骨剜心,林烟想着都觉得痛极,她坐在他身边,握住他虚弱苍白的指尖,小心翼翼地,蜻蜓点水地,抚上他的额头。
“辛苦了。”
林烟趴在床榻边,终于能放心地睡上片刻。
商景昭在一个失坠的梦里醒来。
心脏处锐利的疼痛尚未褪去,他下意识攥紧双手,却触到了另一只手。
那只手温暖柔软,还有几处习武养出的薄茧,手的主人似乎连这种微小的细节都注意到了,半蜷半握,只想把柔软的部分交给他。
感受到他的不适,那只手立刻安慰似的握紧了他。
帐帘厚重,但月光还是执拗地从缝隙中透入,银白的辉,正落在他的眼前。
林烟直起身,将商景昭扶坐起来,笑着问他:“睡醒了?”
商景昭淡漠地看她。
林烟想到巫医的话,指了指自己,“你——还记得我吗?”
商景昭依然面无表情地看她。
“不记得。”
林烟怔住。
他……忘了她吗……
“没关系,你会想起来的。”林烟还是努力对他微笑,“我叫林烟,我是——”
她是谁呢?
是皇后,是王女,还是那个借尸还魂的打工人?
她又是他的谁呢?
前妻,情侣,还是敌人?
如果要重新介绍一遍,该怎样开口。
“我是你的好朋友。”
林烟只说出了这么一句。
商景昭淡淡地问:“特别好的朋友?”
“不是特别好的朋友,是特别的好朋友,嗯,男女朋友那种……”
以前,林烟告诉过他,“男女朋友”就是恋人、情侣的意思,不过现在商景昭失忆了,她就算悄悄把他们想成恋人的关系,也没关系吧。
“是么,”商景昭反问:“我怎么不记得,我答应过你?”
“商景昭!”林烟气得立刻丢开他的手,“你这不是什么都记得吗!”
“是你太蠢,什么都信。”
“我才不蠢呢,”林烟立刻给他汇报自己的战果,“我在王帐里绞尽脑汁地说了很久,博尔术终于同意,不再将你视作奴隶,而是柔然的客人,为了表示诚意,这次救你的好几个巫医都是他亲自指派的,对了,左贤王几次三番得罪你,今天也被当众罚了三鞭,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当然,我知道对你而言,这个惩罚实在太轻了……”
商景昭沉默。
左贤王一系,狼主一系,距离兵戎相见,只差一个引火燎原的契机。
而这个契机,今天终于发生了。
博尔术倒不是多么热衷于主持公道,只是因为他也有吞并二王的野心,能有一个推波助澜的机会,当然是乐见其成。
她叽叽喳喳,从王帐说到了夕叶。
“我是体会到,什么叫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了,我想到的每个振兴夕叶的办法,居然都需要景国的帮助,我想种田,可是农具、种子、灌溉施肥,一概没有,我想贸易,可是景国现在城门紧闭,我想建立地方行政体系,可是他们没人读过书,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林烟哀怨地说:“如果现在景国的皇帝是你,我一定哭着扑在城门上喊救命。”
“不救。”
“不要这么冷漠嘛,做人要有大爱。”
“如果柔然嫁个公主过来,”商景昭顿了顿,“我可以考虑一下。”
林烟气得噎住了,“你怎么是这样的人!”
商景昭看着那个在帐里气得转圈的少女。
柔然的公主,狼主的女儿,从来就只有一个。
这家伙……
是个木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