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0 章
乌兰和韶锦依次唤醒半梦半酣的妇女、老人和孩子。
“夜风转凉了,奉王女殿下的命令,请入帐休息。”
玲乐也转了一圈回来,“各处的马匹并无异常,兀里齐也想到这一点了,每一处都有他的人在守着。”
林烟正蹲在商景昭身前听他说话,“见到博尔术,你便说……”
草原上忽有短暂的疾风。
商景昭的声音顿住,抬眸望向风来处。
林烟也顺着他的目光去看,黑漆漆一片,什么都看不到,“起风了?”
“乌兰,此处向西,有密林吗?”
“西南十里,确实有一片丛林密树,”乌兰诧异地看着商景昭,“不过,你是怎么知道的?”
“如此短促,恐怕不是风,而是群鸟振翅。”商景昭的目光淡淡投向漆黑不辨的远处,“开始行军了。”
“王女,狼主请您过去。”
“好,我马上就到。”
林烟站起身,看向玲乐,“保护好他。”
玲乐点头,“我知道。”
商景昭凝望她,眉目在月光中有一段动荡的颜色,“穿上你的战甲,平安回来。”
“一定。”
大帐中正传来博尔术愤怒的声音:“然后呢?少狼主就是让你这样给本王解释的?我看你是被酒蒙了脑袋,愚蠢的东西!”
左右贤王的儿女都已经聚集在帐中,每个人都是刚刚从醉梦中被叫醒,对于即将发生的事情仓皇而困惑。
忽然,帐帘掀起,红衣战甲的少女几步上前,一边行礼,一边干净利落地开口:“漠北四部已开始行军,请狼主早做决断。”
博尔术眯起眼睛,“你早就知道了?”
“是。”林烟按照商景昭教的,将来龙去脉简明扼要地回复了,如何发现、如何推演、如何应变、如何准备等等,事无巨细地说明完毕,“另外,我擅作主张,将老幼妇孺提前集中于营帐中,以防她们被波及,没有引起注意。”
“做得好。”博尔术扬声笑起来,环顾了一圈帐中其他的贵族少年,炫耀之意溢于言表,“阿依努尔,我的女儿。”
右贤王点头称是,左贤王不屑一顾。
“来人!将本王的马牵来,今天就让那些人知道,惹怒了柔然人的下场。”
博尔术迅速做出部署,帐中的人都跟随在他身后,刚一出帐,就听见警戒的号角四起。
“敌袭——!”
瞭望塔上的士兵话音刚落,就被飞来的乱箭射成了筛子。
与此同时,营地中,漠北四部的男子迅速抽刀,一刀捅入身旁之人的心脏,睡梦中的人甚至没来得及呼救,就已经停止了呼吸。
醒来的人仓皇逃窜,乱作一团。
营地各处,血溅三尺。
救治过战场的伤员、或者检视过战后的营地,和直面战争本身,终究是不一样的。
博尔术已率领柔然人纵马疾掠,迎上将达慕里四面围住的漠北人。
持刀的男人血红着眼睛,向林烟扑来。
林烟像是被定在了原地。
下一瞬,男人的身体在她面前断成了两半。
兀朵收回□□,瞥了她一眼,什么都没说,驭马如风,身影消失在夜色里。
林烟蹲下身,捂住嘴,感到一阵反胃。
她做不到……
她没法这样冷静准确地,杀死一个人。
林烟踉踉跄跄往营帐的方向跑。
玲乐接住她,“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没、没事。”
“你来得正好,我要去外围迎敌,”玲乐将“镇山”扛上肩,翻身上马,“我可不想在这里照顾家眷。”
林烟抬眸,愕然地看着她。
“别误会,我只是不想让自己死在这里而已,不是想帮你们柔然。”
林烟看着她的背影,深吸几口气,拿出袖间的长鞭,默默攥紧了。
身后传来商景昭淡淡的声音。
“不必勉强。”
林烟回身,看到他的脸,眼泪都要下来了,“可是……我……”
“过来。”
林烟蹲在他身前,商景昭抬手,抚上她的额发,在震耳欲聋的杀喊和兵戈声里,在血肉横飞的哀嚎和惨叫里,依然冷静得像是高居俯瞰的帝王。
可是这样无动于衷的表情,又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安慰的动作。
“如果不想,就不要做。”商景昭说。
林烟惶惶不安的眼睛望着他,“可是,我总该做点什么。”
“人在恐惧的时候,做不成任何事。”
商景昭的声音始终沉静,林烟望着他的眼睛,在他的眼睛里,她一次也没有看见过恐惧,心里的躁动和焦急就这样莫名地一点点退潮,林烟闭上眼睛,半晌,她重新站起身。
“我不会杀人的,但我要去救人。”
很快,众人就看见一位红衣的少女,往复奔走在战场和营地之间,指挥身边的人搬运伤员,跟着随行的巫医救治包扎,战争从中夜持续到了破晓,营地不断向内缩小,身受重伤的人也越来越多。
玲乐已经挥不动手中的长刀了。
早知道有这么一遭,当初就该选一个轻便的武器。
兀里齐那个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搬救兵了?
玲乐将“镇山”一掷,抽出腰间的“狼牙”,怒吼一声,再次与来人厮杀起来。
破晓的霞色,忽然银光一闪。
玲乐想起第一次见到银狼铁骑的时候,也是破晓。
为首的少年银甲狼面,□□横扫,鲜血涂炭。
“少狼主——!”
“少狼主回来了——!”
银甲的白马在玲乐身侧短暂地一停。
“去休息吧。”面具下的少年笑了一声,“剩下的交给我。”
林烟抬头看,战局的情势忽然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逆转。
上次在夕叶,银狼铁骑并没真正出手,这次,林烟才感受到什么叫“杀人如麻”,刀锋所过之处,人就像苇草一样倒地,一群一片,也不过是瞬息之间。
手起刀落,不知疲倦。
方大哥他们,就是死在了这群人的手里吗……
林烟想到此处,忽然就没有了得救的喜悦,反而感到一种无可言说的悲凉。
兀里齐接手了战局,奋战了一夜的草原人也慢慢退出战场,博尔术同样浑身浴血,林烟和巫医一左一右给他绑带止血。
不远处,商景昭淡淡问:“乌兰,你愿意帮王女青云直上么?”
“看商公子的表情,不是什么好事。”乌兰擦去刀上的血污,“不过说来听听,我有兴趣。”
“拿起你的弓箭,”商景昭指向那个红衣的少女,“射向她。”
右贤王感慨道:“多亏少狼主来得及时。”
“及时?”左贤王铁青着脸,“他再晚来一刻,柔然就没了。”
“怎么会,”右贤王微笑,“柔然不是还有少狼主和银狼铁骑吗?就算我们都战死,少狼主也会领着剩下的族人重建柔然,不是吗?”
林烟瞟了右贤王一眼。
真是个挑拨离间的高手。
拥兵自重,声望太过,无论在哪里都是最惹人猜忌的对象。
但以她的立场,还是不要帮兀里齐说话为好。
博尔术皱眉沉吟。
林烟正要起身,刹那之间,射来一支冷箭,直接扎进她的肩头。
痛……
林烟弓着身忍耐了一下,身旁几个柔然人已经迅速朝箭来的方向追查,的确,不会有谁想刺杀她这个无足轻重的王女,只能是奔着博尔术来的。
要不是她起身的时候,正好挡在了博尔术前面。
这支箭会直接刺进博尔术的心脏。
林烟抬头的时候,已经换上了一副关切的表情,“阿爹,你没事吧?”
这是她第一次叫博尔术“阿爹”。
博尔术显然是愣了一瞬。
巫医想给她拔箭,林烟摆摆手,示意他先给博尔术和左右贤王处理伤口。
“结束以后,让兀里齐来见我。”博尔术站起身,冷着脸朝大帐走去,“阿依努尔,及时处理伤口。”
林烟低头,“是。”
巫医给她拔了箭,林烟没停下,继续安排各处伤员的救治,而已经死亡,或者伤重不治的,都被拖到固定的区域安放。
“将军……”一位巫医摇摇头,“天神赐福。”
这句话的意思是,已经无能为力。
林烟看了一眼,立刻停住脚,跪坐在那个人的身边。
“兀朵将军。”
兀朵的一只手已经没有了,巨大的血洞触目惊心,他躺在血污中,听见林烟的声音,眼睛向她的方向动了动。
林烟说:“谢谢您救了我。”
兀朵的表情没什么波动,那是一个在他看来,理应如此的事情。
“昨天,我对您的马动了手脚,对不起。”林烟红着眼睛道歉,“其实,您应该是第一名。”
兀朵看着她流泪的脸,笑了笑,声音很轻,“我知道。”
他早就知道,只是他不在乎。
是第一名,或是第二名,并无所谓,因为整个柔然都知道,究竟是谁的□□更出色。
“最后一招,打得好。”
听到他的夸赞,林烟的眼泪流得更急。
经过一夜的血战,昨日那些纵酒狂歌的人,活下来的几乎没有几个,不仅仅是柔然人,前来观礼的草原各族,同样死伤惨重。
放眼望去,到处都是尸体。
那些被她保护下来的老幼妇孺,此刻,脸上也没有欢笑,而是和她一样,在某个人的身边跪坐着,涕泪交流。
“天神赐福……”
兀朵望着完全升起的太阳,说出了最后一句话,“天神赐福柔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