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3 章
“大人,去年冬天的情况,您也是知道的,家里实在没有更多……”
柔然的贵族百无聊赖地打断老人的话,“没有就先欠着,利息另算。”
“不不,大人,我们实在还不起更多的牛羊了,请您高抬贵手……”
“像你这样的老头,在我们柔然,早就被放逐了,”贵族拔出腰间的弯刀,“所以,奉劝你们,不要和柔然讨价还价。”
队伍后面的一个少女说:“你们已经有那么多财富了,贪心为什么不能适可而止呢?”
贵族执着弯刀走到少女面前,笑道:“没想到这群牛羊不如的罪人里,倒有个不怕死的。”
少女反问:“为什么是罪人?”
“串通漠北四部,围攻达慕里,需要我再提醒一下,你们族长一家是怎么死掉的吗?”
贵族亮了亮弯刀的锋芒。
沉默的人群,似乎正酝酿着愤怒的风暴。
“你们这帮贵族,不就是想趁着王女没来,最后一次填满自己的口袋吗?”一个中年男子率先开了口,“夕叶如今已经没有贵族了,看你们能嚣张到什么时候。”
“王女?什么王女?不过是一个汉人奴隶生出来的杂种而已,”贵族轻蔑地笑,“那种天神一般的好心肠,百年都没有一个,你们当然可以指望她,最好也祈祷她永远都在,没准哪天乌桓又要易主了呢?”
“你说得对,与你们相比,我或许只是一个更加讲道理的贵族,从根本上并没有改变草原的体制,”少女再次开了口,“但只要我在一天,我就不允许你们这样欺负本本分分生活的人。”
贵族愕然,人群也惊疑不定。
“你是——”
“柔然王女,阿依努尔。”
贵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眼前的少女,混在部落的人群里也毫无违和,“你说你是王女,我就相信你?不穿服制,不带随从,有什么能证明你的身份?”
“弥立古,可以给他点颜色看看了。”
下一瞬,贵族的手腕就被残酷地拧起,一位面无表情的壮汉将他的弯刀恭敬地递给少女,“银狼铁骑,复命。”
柔然的贵族自然能认出银狼铁骑的身手,于是,所有的贵族纷纷匍匐跪倒,“王女殿下!请饶命!”
“不用跪我,从此以后,在我的地盘上,没有贵族,也没有奴隶,你们如果认同,我允许你们以平民的身份生活下去,如果不愿意,留下财宝,也可以自行离去。”
贵族们像是被银狼铁骑吓破了胆,连行装都不收拾,捡了马就跑。
林烟目送他们狼狈的背影。
还是兀里齐有远见。
她本来想带乌兰,但乌兰一听说要去漠北四部,那双眼睛简直是杀心顿起。兀里齐是少狼主,自然没那么多时间陪她北上,所以在获得博尔术的允许以后,他让林烟从银狼铁骑中挑了几个人带走。
兀里齐拿着银狼令牌对他们三令五申,“在返回柔然之前,王女的命令,就是我的命令,我不允许她有半分闪失。”
林烟也对兀里齐三令五申,“这次我把玲乐也留下了,要是谁再敢动商景昭,我一定要他好看。”
兀里齐的表情像是吞了针一样难受,“知道了阿姐,我会让他好好待在自己的营帐里的。”
于是林烟和随行的银狼铁骑便服轻骑,装作是游猎的散户,混入部落里观察那些柔然的贵族。银狼铁骑很少卸甲,所以就算是柔然贵族,也不会认出他们的脸。
但银狼铁骑的身手和恐怖,是整个草原的梦魇。
贵族们虽然跑远,但乌桓部落的男女老少看着她的目光,同样充满了猜忌和畏惧。
一个小女孩握着匕首冲上来。
“你还我阿爹阿娘!还我阿兄!”
弥立古立刻将小女孩拎起来。
要不是出发之前,林烟三令五申,没有她的命令,绝不允许伤人,她毫不怀疑,弥立古会在此刻拧断这个孩子的喉咙。
“弥立古!快把她放下来!”
弥立古面无表情,“殿下有危险。”
“危什么险,这么小的孩子。”
弥立古沉默。
一个老仆跪倒在她面前,“王女饶命,是我没有看住她,请您高抬贵手,这是我们族长唯一的血脉了。”
林烟将女孩手里的匕首拿下来,然后将她从弥立古的手里抱下来,蹲下身,问道:“你会用这把匕首吗?”
“会!我能用它杀人,杀很多很多的人!”
“但你也知道,就算杀了我,我还是没法把你的家人还给你,对吧?”林烟将匕首收回鞘中,“你杀了我,这里也不过是换一个新的主人而已。”
“这里经常换主人,有什么关系?”
“嗯……也许我和他们不一样呢?”林烟将匕首递给小女孩,诚恳地望着她,“留我一条性命,也给我一次机会,好不好?”
小女孩问:“我阿爹阿娘和阿兄被处死的时候,你在吗?”
“我在。”
“那,你为什么不给他们一次机会,相信他们没有背叛柔然呢?”
小女孩推开人群跑掉了。
林烟垂眸。
沉默了片刻,她站起身,“乌桓的长老是哪几位?我有许多事想请教。”
林烟在乌桓待了几天。
有了夕叶的经验,这次的“改革”得心应手许多,只是与族人同吃同住下来,她意识到,草原人实在过得穷困潦倒,一方面是因为这几年的气候变化,另一方面,是因为柔然垄断了一切的食物和财宝。
打不过,只有低头。
虽然没有了贪婪的贵族,但所有的衣食分下来,现状改善得也并不明显。
林烟刚到乌桓的时候,想给商景昭寄一封信,确认他的平安,但笔墨在草原上是罕见之物,于是,便让一位银狼铁骑送了乌桓特有的牛角草回去。
这几天,银狼铁骑带回了商景昭的回信。
一枝初绽的梅花。
林烟将梅花插在了自己临时的营帐里。
顺便,让银狼铁骑送了回信。
兀里齐抱着臂,“你再说一遍?”
“是。”银狼铁骑行礼,“王女的原话如下:‘我过几天就要去党项了,请你在那里等我,如果不来的话,我就让银狼铁骑把你绑过来——对了莫里,这是一种夸张的说法,不是命令,你绝不能真的绑他。’”
玲乐噗嗤笑出声。
而那个看梅花的人,依然平静地看着梅花,春风吹动他的发尾,清冷的眉眼像是也有片刻的潋滟。
“正好,我过几天也要领兵出战,趁早把你送到阿姐身边去,免得在这里碍我的眼。”
玲乐哼了一声,“还真是屈尊少狼主了,趁早清理你们的家务事去吧,部族叛乱一起接着一起,也是厉害。”
兀里齐咬牙切齿地看她,“你这个愚蠢的女人!被别人卖了还等着数钱的女人!”
“你聪明?聪明还被狼主各种嫌弃?做了这么久的少狼主,还没你阿姐招人喜欢。”
他被嫌弃?都是因为谁啊?
兀里齐有苦说不出,觉得跟这两个汉人多待一刻都是折磨。
莫里护送商景昭启程前往党项,很快,兀里齐也率银狼铁骑西行,当晚,便有数个执白刃的黑衣人扑进了玲乐的帐中。
刚掀起帐帘,便被横扫的镇山逼退了数步,本该入睡的少女,正好整以暇地等待着。
很快,帐中便混战成一片。
黑衣的少女以一敌十,而来者显然也是高手,双方缠斗良久,难解难分。
帐帘被夜风拂起。
刀锋冷厉,银白如弦月。
少年的身影矫捷如狼,眉眼锐利,夜色里像一只完全露出獠牙的野兽,坠耳的宝石随着他的出手而飞扬得不可一世。
玲乐愣了一瞬。
兀里齐冷冷地说:“你们现在离开,还能活命。”
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黑衣人明白自己绝无可能得手了,领头的一声令下,所有人都悄无声息地跃入了夜色中。
兀里齐收刀回鞘,骂了一句:“商景昭那个无耻小人!”
玲乐诧异地看他,“你不是领着银狼铁骑走了吗?”
兀里齐从没被人这样愚弄过,偏偏那个人是阿姐的宝物,气得只差在帐里上蹿下跳,无能狂怒,“你知道他们要来,是吧?商景昭是怎么跟你说的?”
玲乐很困惑,“他说,狼主一直都不喜欢我这个汉人,所以趁着谁都不在的时候,肯定会取我性命,让我做好准备,必要的时候,按照他的方案直接逃跑。”
“卑鄙!卑鄙至极!”
“等等,”玲乐抬手,“我是不是漏掉了什么,麻烦你给我解释一下。”
兀里齐深吸口气,从自己误打误撞送出了狼牙开始解释,一直解释到商景昭以此为契机,让狼主猜忌疏远他,甚至决定在今天杀人灭口,永绝后患为止。
“他早料到今夜的事,甚至连后路都准备好了,”兀里齐冷笑,“却什么都不说,试探我会不会赶回来,他想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玲乐吹熄了帐中的香,古怪地看他,“你赶回来的时候,就知道会是这个结果,那为什么还要回来?”
“你要真的出事,我有几个脑袋够给阿姐谢罪?”兀里齐摇了摇头,“是我愚蠢了,我应该在银狼铁骑行军之前,就把你打晕了带走。”
玲乐怒道:“那要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
“算了,现在跟我走也是一样的,银狼铁骑暂时驻扎在——”兀里齐的身体晃了晃,咣当就倒在了地上,与此同时,他迅速反应过来,“你燃的什么香!”
“抱歉了,这是误伤,毕竟我也不知道你们狼主会派多少人来杀我,”玲乐在包裹里翻找了一会儿,往他嘴里塞了一颗解药,“你来得晚,吸入不多,半个时辰就能好。”
“半个时辰?”兀里齐皱眉,“等不了那么久,现在就走。”
玲乐点头,“那好吧。”
她将“镇山”负于身后,把兀里齐打横抱起来,“你的马停哪儿了?”
“你——!”
“不要声张,大家都睡觉呢,没人看到。”玲乐眼睛瞟着别处,“你以为我想吗,不是你说现在就要走?”
兀里齐认命了,尴尬地咳嗽两声,“那、那就麻烦了,我还挺重的。”
“不麻烦,我习武。”
“……”
玲乐垂眸,方才还手起刀落的柔然少狼主,现在正别扭地窝在她怀里,活像一只怒发冲冠而无处诉说的狗。
“兀里齐。”
“干什么?”
“下次见到商景昭,我会把他痛骂一顿的,一天到晚不干人事。”
“对吧,就算他想干掉我,可是用这件事,那你的性命怎么办?”
她的性命?
玲乐苦笑,那个人连自己喜欢的人都能不眨眼地利用,何况是她的性命?
“不得不承认,跟他比起来,你像个人多了。”
“听起来也不是很高的夸奖。”
“等你回来,要怎么跟狼主交代?”
“若是在从前,他还有别的选择,可是现在,我是他唯一活着的儿子。”兀里齐无所谓地挑眉,“除了我,只有阿姐能做少狼主,那样也不错。”
想了想,兀里齐补上一句。
“前提是,她不要再为色所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