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8 章
一切都按计划进行,然而在即将宛城合军之时,商景昭的信忽然中断了。
“最后的消息,是从留舍城而来,”兀里齐思索,“距离宛城已经非常接近了,不该无缘无故就停下,连商景昭都解决不了的局面,会是什么?”
玲乐问:“要不要暂时搁置明天的攻城计划?”
“不用,”林烟摇头,“明天,你和兀里齐依然按照计划,各自率军行动,这两座城的战略意义非同小可,如果留舍城真的出了事,拿下明天的两城,在支援上也会更加方便。”
“阿姐你如果要去,就带银狼铁骑去吧。”兀里齐看穿了林烟的心思,“如今无论是草原还是景国,都已是身经百战、独当一面的勇士,明天,没有银狼铁骑,一样能赢。”
玲乐点头,“幽州军也没问题。”
“好,”林烟起身,迅速穿戴好了自己的战甲,“那我即刻出发。”
留舍城。
“都头,靖王殿下还没醒吗?”
“你说呢?”李放没好气地开口,“外面什么情况了?”
“西域的这种石城,根本就没有城防,而且药人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聚得越来越多,我们只能死守,根本突围不出去。”
“附近的守军呢,联络过了没有?”
“联络了,他们都被药人军缠住了手脚,傀儡的数量不多,似乎只是为了拖住他们的脚程,再这样下去,等他们支援过来,留舍会成为四面楚歌的孤城。”
“到底是哪个阴沟里的老鼠在指挥这群怪物?”李放骂了一声,“草原和幽州军呢,求援了没有?”
“尚未来得及,就被傀儡阻断了,但以上官将军和柔然少狼主的敏锐,应该很快就会发现异常。”
李放长叹一声,“事已至此,除了死守,别无他法了。”
石屋内,忽传来微弱而冷淡的声音。
“李放。”
李放愣了一瞬,立刻推门跪倒,“靖王殿下!您终于醒了!”
商景昭撑起身,听见外面交战的兵戈之声,皱了皱眉,“药人军围城了?”
“正是。”李放额上沁了一层冷汗,虽然靖王重病方苏,就让他处理四面告急的军情实在有悖人道,但眼下他已无计可施,只能一五一十将情况汇报一遍。
眼前窒息的黑雾尚未散去,商景昭闭眸了一瞬,迅速将各处的敌我数量盘算完毕,药人军几乎全部被调来围城,驻守在附近的凉州军被拖住,最快也要明日下午才能抵达。
从兀里齐察觉到异常,到派兵驰援……
商景昭做出了判断,“明日清晨,当能解围。”
明日清晨?
李放看了一眼还没到正午的天色,犹豫着,还是问出口:“殿下,明晨之前,我们守得住吗?”
商景昭淡淡看了他一眼,声音一如既往,平静无波。
“不一定。”
李放身上的汗更多了。
靖王殿下素来用兵如诡道,对战局的判断鲜有失误,若是连他都说“不一定”,眼前情势的凶多吉少,已经不需多言。
大概只能尽人事,听天命了。
靖王殿下披衣起身,整个人看起来异常的苍白,只有一双眼睛冷彻如冰,他走出石屋,有条不紊地开始调度军士,部署守城,作战轮次、防御工事、如何利用城市地形、如何安排各处接应等等,李放听得惭愧万分,倘若他有靖王一半的智计,留舍城也不至于走到如此穷境。
但是药人军的数量和不死不休的战斗方式,实在不能以凡人的血肉之躯正面硬碰,李放领兵激战至日落时分,凉州军还是在节节败退。
一个傀儡扑上来。
李放连出数剑,傀儡僵硬的手臂迟钝了片刻,依然继续目眦欲裂地张口,李放一脚将其踹在地上,举剑对准傀儡的胸口,一剑、两剑、三剑……
要是有一把银剑。
要是银狼铁骑的那三千副武器,此刻在凉州军的身上。
傀儡终于停止了活动,李放以剑支地,抬眼看见天边残阳如血,黄沙无垠。
太阳,要落了。
死在这样的黄昏,是不是也算悲壮慷慨?
可是,至少,也让他死在景国的土地上,而不是葬身在这片陌生的黄沙里啊……
他究竟是为什么而死呢?
是因为药人军的围攻吗?
不只是如此吧。
如果那个高居在王座之上的君王,没有这样迫切地想要置靖王于死地的话。
早在靖王初至凉州的时候,身边就是数不清的阴谋诡计,投毒和刺杀几乎成了家常便饭,很显然,那位远在京城的陛下,更希望靖王能够悄无声息地死在军中。
当大军从凉州西行,对方的行动更加肆无忌惮起来。
离开景国的土地,死在傀儡横行的西域,连借口都不需要费心编造。
北方是草原与幽州的联军,有可敌万人的银狼铁骑,有草原的战神兀里齐,有武试第一的上官将军,还有一个四方归心的柔然狼主,各司其职,攻城略地,三十二座石城成为囊中之物,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可是他们这里呢?
只有一群看似整肃,实则暗流涌动的凉州军,西行之前,没几个人真正上过战场,何况要面对连人都不是的傀儡。
靖王殿下就这样一边处理军中的内乱,一边率兵领将,连破西域二十七城。
没有人质疑他的能力,所以,也没有人想过,靖王殿下会有倒下的一天。
那个万事在握的人,那个永远高高在上、受尽仰望的人,会不会也有一刻,感到难以支撑呢?
他本不是军旅之人,可是或奇袭或夜行,靖王殿下的身影始终那样不动如山。
黄沙漫漫,路远难行,又遭遇罕见的大雨,军马疲惫不堪,可是靖王殿下面容沉静,看不出丝毫退意。
在北上的信笺里,只写了淡淡一句。
“沙中雨,奇景可赏。”
连夜行军,困顿风沙,随意吞咽一口,都觉得满喉皆是粗粝沙石。靖王殿下还是如常执辔而行,肩上月光清冷。
“六军夜行,抬头见月。”
在战至力竭,终于得胜休整时,军中有人受皇帝指派,在汇报战情时一剑刺出,李放的反应迟了一瞬,剑锋险而又险地几乎刺穿靖王的肩膀。
为了避免扰乱军心,此事被秘密按下,谁也不知道。
但是一向谨慎的靖王,却故意写了句“傀儡甚凶恶,负伤”,盖上月亮,送给远方的那个人。
是玩笑话,还是真的想寻一句安慰,李放说不清。
意料之中,没有收到一字一句的回音。
靖王殿下是何其聪明的人,然而唯独在这件事上,总是会多此一举地淡淡发问:“没有回信?”
“没有。”
李放摇头,若是真有回信,他早就第一时间呈在靖王的眼前了。
靖王不说话,只是沉默着。
因为他忘记了一切,所以连挽回的姿态,都显得生疏笨拙。
有那么一个瞬间,李放几乎就要告诉靖王,在狼主还是王女的时候,是他利用她的信任、她的权力、甚至是她的情意,四处挑动草原各族,带来无数的叛乱和战争。
因为他伤害了她的族人,甚至差点毁掉她的家园。
他们之间,早就再无可能。
可是究竟是真相更残忍,还是遗忘以后的执着更残忍?
靖王殿下如此纵掠西域,是不是也只是,想按时抵达宛城,兑现和谁的承诺呢?
景国与柔然的宿命早在史书里写定,和平、战争、和平、继续战争,这是一个无尽的轮回,想要打破这个轮回,势必要染上无尽的鲜血。
只是人非草木,靖王的心里,也许未必和表面一样冰冷笃定。
李放奉命去查夕叶□□的原因,很快就查到了左贤王,因为阿依努尔将夕叶之地从他们手中夺走,因为那时的靖王殿下,曾唆使他们将失去的东西夺回来。虽然左贤王一脉已经人死如灯灭,但留下的恶果,却依然在夕叶生根发芽。
听到这个消息的靖王殿下,看向帐中高烧昏迷的王女,表情有一瞬的触动,李放以为,也许这就是帝王之心的极限,坚持自己的所愿,不会为任何凡尘俗事动摇太多。
可是,在将乌兰与韶锦合葬的那日,在王女还没有醒来的时候,靖王殿下却忽然倒在墓前,勾起的唇角像是一个冰冷讥诮的笑,鲜血不断从那个笑意里涌出,梅花落和心疾同时剧烈地发作起来。
熬过这场漫长的、生不如死的酷刑,那个笑意依然挂在靖王的脸上。
李放不知道那个笑意,是不是他理解的绝望。
像是坦然领受了自己的命运,像是知道终有一日,神明怒目,降下天罚,所有手染罪业的恶鬼,都将永远堕入没有月亮的无尽长夜。
月亮……
李放撑着身体,再次举起剑,伺机而动的傀儡伸出尖利而破损的手指,扭曲的身形,看不见尽头的数量,遮蔽了眼前的视线。
残阳的最后余辉,吞没在漆黑如墨的夜色里。
哪里有月亮啊……
李放倒下的那一刻,看见张牙舞爪的傀儡越过他,发出野兽一般的嘶鸣,冲向他身后的那个人。
靖王殿下的脸上,是与那日相同的笑意。
那是……
在死亡迫近的一刻,对命运的痛快领受吗?
“银狼王旗!!!”
远处,忽然传来撕心裂肺,几乎是喜极而泣的呐喊。
“是柔然的银狼王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