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银狼王旗。
能举起这面狼旗的，只有两个人。
李放被那些激动的喊声惊醒，浑身一个颤抖，下意识握紧了手里的剑，他仓皇回望，两只傀儡的手臂只差一寸便要触到靖王的身体，夜色里，似乎是两个乖张扭曲的暗影，面目狰狞，誓将所有的一切都拖入修罗地狱。
“殿下——！”
就在李放下意识呼喊的这一个刹那，他的眼前，忽然扬起一道上弦月的银色弧光。
月亮，就这样破云而来。
两道傀儡的暗影瞬间被劈成了碎片，与此同时，红衣的少女从白马上腾身跃起，周围凶恶的傀儡似乎也不及她此刻的杀伐之相，银白的鞭影如一道长吟的剑气，人间的魑魅魍魉，都在如月的神光下湮灭消散。
她就这样挡在了靖王身前。
像是……
像是谁的手中剑。
寒芒毕现，一剑破军。
月光下，三千银狼凶面大作，他们手中的银制长刀在此刻显得寒光尤甚，力若万钧的横扫之下，无数药人军都被碾成四溅的碎片。
这支神兵天降的银狼铁骑，在此刻，有着令人肝胆俱裂的战力。
李放终于明白，为什么靖王会将第一批制成的银器，全部交给柔然的银狼铁骑。
因为想要战胜恶鬼，就必须比他们更凶恶、更残忍。
一个横鞭将近处的傀儡碎成两半，林烟终于确认银狼铁骑已经完全接管了战局，她握着长鞭，转身看向商景昭，“受伤了吗？你的脸色怎么这么苍白？”
商景昭像是已经看了她很久。
勾起唇角，他淡淡开口：“比预想中快。”
“担心这里出事，”林烟回答，“倍道兼行，一刻都没停。”
商景昭依然似笑非笑，“我说的不是这个。”
从望见柔然的银狼王旗，到她的月影破空而来，几乎是发生在同时。她的雪龙驹正停在十步之外的地方，可见她是如何一骑当先，又是如何在药人军的乱阵之中，如入无人之境。
这种远超常理的身手，是为了救他。
林烟反应过来商景昭说的是什么以后，一时间也愣住了，她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不太明白刚刚是怎么策马如风的，其实她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速度，也没有意识到自己是如何穿越层层傀儡，直奔他而来的。
只记得那一刻，看见两个傀儡扑向商景昭的那一刻，心脏在短暂地停跳之后，浑身的血都剧烈地烧起来。
从科学的角度解释，每个人在千钧一发的时刻，都会有肾上腺素飙升的奇迹。
可是这真的科学吗？
林烟看了看自己纵马狂奔的距离，又想了想自己雷霆出手的速度，感觉就算兀里齐在这里，也绝不会比她更快了。
莫名地，林烟脸红了。
她清了清嗓子，“毕竟靖王殿下是草原重要的盟友，我——”
话音未落，商景昭就苍白着脸倒下了。
林烟下意识伸手，商景昭就这样倒在她怀里，林烟被他的重量压得坐倒在地上，她一边环住他，一边焦急地问李放：“他怎么了？”
李放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开口：“狼主，在你们攻下约定的三十二座石城的时候，靖王殿下孤身一人领着我们，连下了二十七城啊。可他的身体状况，狼主也是知道的，殿下不是神，他也会累的。”
林烟心口一缩。
一直以来，每个人都太相信商景昭了，仿佛没有什么事情是他算不到、完不成的，可是行军如此辛苦，在他耀眼夺目的光芒里，似乎每个人都忘了，他也只是个一身病骨的凡人。
所以，就这样心力交瘁地倒在了留舍城吗。
离宛城还有一步之遥的地方。
“嗬——嗬——”
商景昭的脸色越来越白，唇上未褪的青紫更深，胸膛剧烈起伏着，却只能发出稀薄而破碎的喘息。
林烟揽住他不断滑脱的身体，拼命按揉着他的心口，颤抖着声音命令道：“商景昭，吸气，快吸气。”
“嗬——”
眼前是浓雾一样的黑色。
仿佛有谁在喊他的名字……
是谁呢……
喉咙像是被什么扼住了，剧痛在心口炸开，因为窒息，商景昭浑身颤抖起来。
“呃——呃呃——”
怀中人挣扎得更加剧烈，商景昭的脖颈向后弯折成一个可怕的角度，茫然而痛楚的瞳孔也渐渐向上翻，他一声更比一声剧烈地喘息，林烟被他吓得慌了神，立刻将他放平，双手交叠，用力按压他的心口。
“商景昭！醒过来！”
但是商景昭已经听不见她的声音了，身体随着她的按压而起伏，像一个充满又泄下的气球，反应越来越微弱。
林烟俯身，贴上他的唇。
“嗬呃——”
商景昭发出最后一个破碎的喘息，颤抖的身体忽然僵硬如绷紧的弓弦，然后在下一瞬，整个松懈下去。
李放腿一软，整个人跪倒下去。
他颤抖着，难以置信地伸出手，搭上了靖王殿下的手腕，脸色在一瞬间就惨白起来。
“殿下……没有心跳了……”
“闭嘴！”
林烟怒吼了一声。
不可能的。
明明他的身体如此温热。
怎么可能没有心跳呢。
他这样的人，要是就这样死掉……
不可能的。
新闻里不是常有这种事吗，停跳只是暂时的，一定是她进行心肺复苏的时间不够长，只要坚持下去，心跳一定能恢复的。
这种活阎王一样的人，谁敢接他下黄泉啊。
林烟再次俯身，贴上他冰冷的唇。
不可能的。
她明明救了他，万千围城的傀儡都奈何不了他，怎么会在这种时候，轻易地倒下呢。
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李放跪在一旁，几乎泣不成声。
整条手臂都被酸痛填满，林烟就要没力气了。
好漫长……
还要多久……
为什么他就这样心安理得地躺着，对她的行为没有任何反应。
不能哭，否则气息会乱掉。
林烟的手因为长期不停的用力而颤抖起来。
不能停，不能停……
不能……
“嗬——”
商景昭发出一声微弱的喘息。
林烟僵了一瞬，立刻咬牙加重了手上的力气。
“商景昭！”
“……”
掌中传来淡薄的心跳。
林烟精疲力尽，停下手的一刻，才感到世界的天旋地转，她倒在商景昭身边，眼睛一刻也没有从他脸上移开，抬起剧痛的手臂，颤抖着，林烟伸手，将商景昭抱在怀里。
活着……
眼泪在这一刻决堤而出。
林烟的前生，至死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唯有这一刻，她相信世上真有神明，慈悲眷顾，垂爱人间。
商景昭醒来的时候，望见满屋月光。
他垂眸，红衣的少女战甲都没脱，死死握着他的手，坐在床下就睡着了。
李放守在一边，恭敬地垂手行礼，“靖王殿下。”
商景昭望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回熟睡的少女脸上。
眼睛红红的，像是刚哭过。
“殿下方才的心疾，实在凶险，连脉搏都消失了许久，属下本以为——”李放沉默了一会儿，“只有狼主不相信，一直按着您的心口，几乎有小半个时辰，才将您从阎王爷那里抢回来。”
“狼主守着您，想等您醒过来，但是她领着银狼铁骑一路奔袭而来，又刚刚经历了大悲大喜，眼下睡得正沉，一时醒不过来。”
商景昭淡淡问：“外面处理好了？”
“都处理好了，属下无能，但善后还是能做好的。”
“出去吧。”商景昭的指尖落在少女泛红的眼尾，“我与她……单独待一会儿。”
“是。”
商景昭沉默地凝望着眼前的人，苍白的指尖下移，轻轻，捏住她的侧脸。
林烟皱了皱眉，揉揉眼睛，茫然地从梦里醒来。
正对上一张容色绝非凡品的脸。
商景昭的长发散乱地垂落，宛若山水画里写意晕染的墨色，尽管他面容苍白，唇色青紫，如琢如磨的五官依然在这一刻显得澄澈绝尘，他安静地看着她，一整片月光都落在眼睛里，美得惊心动魄。
林烟一脚踏空。
她承认自己是个偶尔肤浅的人，比如此刻，她会恍惚地想，这样好看得如隔云端的人，真的，喜欢着这个平平无奇的她吗？
商景昭依然不轻不重捏着她的脸，淡淡地问：“为什么不回信？”
林烟立刻找回了自己的立场。
“因为不想回。”
她一边说，一边松开了握着商景昭的手。
但是商景昭立刻反握住她的手，不给她任何退缩的余地，苍白着脸从床上撑起身，另一只手勾住她的脖颈，直到林烟与他呼吸相闻，近在咫尺。
“撒谎。”
林烟想扶他一把，可是手臂刚抬起浅浅的高度，就因为疼痛而颤抖起来，她只好放下手，“你躺回去，等你身体好一点，再讨论这个问题行吗？”
“不行。”
十指相扣，商景昭握住她隐约颤抖的手，像是支撑不住似的，低头抵在她的额间。一个居高临下的姿态，也是一个摇摇欲坠、孤注一掷的姿态。
说不出到底是强横，还是脆弱。
“你现在病着，我不会说出什么很重的话，”林烟垂下眼睛，“但你是个聪明人，应该知道，就算我说了什么温柔折中的话，也是骗你的。”
“那就骗我吧。”商景昭说，“与我重来，就从这一刻开始。”
林烟深吸口气，“我想你误会了，我救你，是因为草原和景国——”
剩下一半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商景昭，吻上了她的唇。
林烟能感觉到他微弱艰难的呼吸，这个吻淡薄如蜻蜓点水，却也成为他此刻的全部努力。
双臂不断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林烟知道，推开他也许只需要一点点力气，可她此刻连这一点点的力气都没有。
推开他，意味着忍受强烈的痛楚。
“你救了我，”商景昭的声音落在她的耳畔，“我的命，是你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