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章
仲钧面色不愉地被带了过来。
一见曜灵，他那点不愉瞬间消散了干净，迫不及待道：“我师兄怎么样了？”
“还没死。”但是也快了。
曜灵后半句话没说，收起书本，指了指旁边的位置，“坐。”
仲钧长舒一口气，顺着她的动作坐了下来。
“那就好那就好，昨天我提心吊胆的，差点吓死……哎，你是怎么帮我师兄恢复的经脉运转呀？”
曜灵将糕点递给他，不答反问，“我一直很好奇，你为什么和玄宥走的如此近？他那么无情的一个人……剑宗子弟那么多，你的师兄也不少吧？”
仲钧糕点咬了一口就放了下来，驳斥道：“师兄才不无情呢！他只是看着难相处，但心怀大义，行事磊落，不知比那些只是表面看着不错的好多少！”
“我初入宗门不懂规矩，被人骗着误闯了他的道场，结果他非但没有生气，还帮我教训了那些欺负我的人！师兄最是心软不过了！”
曜灵看着他直直笑了起来。
“你、你笑什么？”
“没什么，”曜灵边笑摇头，“总觉得你和我认识的不是同一人。”
她的嘴角还余了笑意，“你们这开局……这就是你爱看这种话本的原因吗？”
“嗯，若是将你的性别换换，情节倒是差不多呢。”
曜灵手指点了点身旁的书，封皮上赫然是七个大字——
霸道少主爱上我！
仲钧“腾”地一下窜了起来，一把将书夺了过来。
他满脸通红，“你、你怎么、怎么偷看……”
曜灵努嘴，“从你虚空戒中找到的，闲来无事就看了几页。”
她拍拍旁边的木榻，“坐。”
仲钧吞了下口水，死死抓着那本书，坐立难安，生怕她又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好在曜灵倒是没再提，她捏了块点心。
“听说，你是被从凡界带过来的？”
“是。”仲钧的心还提着半截，回她的话都心不在焉的。
“周家做的那些事十三都让你看过了吧，你觉得如何？”
“他们该杀！”仲钧的脸色很是不好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愤怒，“他们自恃修为竟敢做出如此猪狗不如之事，死一万次也不足以谢罪！”
他看向曜灵，神情似乎略显不忿，“你虽是个妖女，倒也做了件好事。”
然后又转道：“但别想以此来动摇我和师兄，自古正邪不两立，等寻到机会我还是要杀你。”
曜灵莫名笑了下，“正邪不两立……何为正，何为邪？周家乃修真名门，先前也出过大乘级人物，他们为正吗？我杀掉手染过无数鲜血周家子弟，我就为邪嘛？”
仲钧冷哼一声，“别以为我听不出你在混淆是非……周家纵为恶，但你杀周家却并非因为他们为恶，你只是为了自己一己私欲！”
他的话掷地有声，“若所求为善，纵行恶事亦为正，所求为恶，纵行善事亦为邪！”
仲钧说完此话便凉凉地看向她，“我知道你叫我来是为了杀我，少惺惺作态了，动手吧。”
曜灵神情收敛，定定看着他。
春风和煦，送来花香。
曜灵蓦地抚掌而笑。
“所求为善，纵行恶事亦为正……说得好，说得好！”
她像是真的很高兴，眼泪都笑了出来，好一会才止住笑意。
“仲钧，你师兄恐怕不知道你的想法吧，不然……他早该和你这大逆不道的人断绝往来才是。”
仲钧怒道：“你胡说什么！”
“师兄胸怀大义，道心极坚，自然明白何为真正的善恶，又怎会因此和我断绝往来？”
曜灵又笑了起来，手指摇晃，慢慢站了起来。
“非也，非也，你师兄道心倒是坚定，但他所认为的善恶可与你完全不同，他的‘善’，并非善心善举，而是要维护世间规则，是要……”
仲钧听她话说一半，不由问道：“是要什么？”
曜灵视线定在他通红一片的脖间。
“你过敏了？”
“啊？”仲钧愣了下，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异状，他垂头思索片刻，跟着一拍脑袋，“我就说这味道怎么这么熟悉，你种了碧昙花？”
曜灵瞳孔猛地一缩，几乎要控制不住表情，“你知道碧昙？！”
“知道，”仲钧点头，“师兄对此花过敏……初见时，那些人就是要我将碧昙放入他的道场，结果没想到，我竟也对此花过敏，这才没能成行……”
他后面说了什么，曜灵已经完全听不见了，脑中只回荡着一句话。
师兄对此花过敏……师兄对此花、过敏……
她的思绪似乎被抽离了出来，失去了所有的感知与知觉。
她见着自己的那副壳子依旧冷静地对仲钧道：“你撒谎，玄宥之前在此，他不曾对碧昙过敏。”
仲钧身后的背景变得虚幻，他的五官也模糊不清，整个世界都消失在了曜灵眼前，只剩仲钧的声音清晰响起。
“那大约是师兄后面寻到法子医好了这个毛病吧，哎，别看师兄表面看着风光，实际也因为那绝世天资招来了不知多少红眼，听说他刚进宗门时，有长老孙辈人物曾对他……”
曜灵僵直着脸，一滴泪珠顺着腮边落下。
仲钧一怔，他刚想问问这讨厌的妖女哭什么，结果只见曜灵的身影直接消失在了原地。
动作快到他连一个字都没能说出口。
……
曜灵刚进杀阵，刺鼻的血腥气和尸体腐烂的味道扑面而来。
她的表情冷静到近乎呆滞，在原地静静站了片刻，然后朝着东方飞奔而去。
曜灵能感受到，她的动作越来越慢了，并不完全是因为四面八方不断袭扰的若干飞剑和她身上越来越多的伤口。
杀阵在此伫立十万余年，每年吸纳的冤魂性命不知其数，更有立阵初三千大能血脉相祭，早被养出了“灵”。
这“灵”会迷惑人的心智，搅乱人的道心，激起人的欲望。
此时心绪混乱的曜灵，正是它最好的下手对象。
曜灵的眼前已经出现了幻象。玄宥持剑向她，冷脸质问：“你为什么要把我送进来，你真的不知道我是谁吗？”
曜灵避过他的剑，回身将其打落，玄宥的身影消失。
取而代之的，则是个身着烟青色方袱直裰的少年。
少年脸颊染血，面色苍白，幽幽道：“阿灵，你害死我了。”
曜灵心口一痛，一柄飞剑穿胸而过。
她咬紧牙关，将飞剑拔了出来。剑上带毒，几个呼吸间她的右手便有了麻痹之感。她握紧剑柄，草草处理过伤口继续向前。
路边依旧有不同的身影来回阻路，但她皆不理会，只一心向前，渐渐的，这些影子便也不出现了。
像是“灵”已经知道此计对她无用。
曜灵穿过尸山血海，踏着累累白骨，终于见到了持剑而立的那道身影。
他月白色的衣袍已被彻底染成了绯色，深可见骨的一道伤口从左肩划到了腰间。筑道剑意尤凛，但剑威却远不如前，他的灵力快要枯竭了。
他的身前身后，分别站了道同样的身影。右手持剑，以相同的招式攻向他！
这两人是杀阵以玄宥之貌所化，他们有着和他一样的修为、招式乃至剑道领悟，但并无其肉身，不会受伤，也不会疲累。
以玄宥现在的状态，坚持不了几招就要丧命了！
曜灵心下焦急，正欲掷剑帮他挡下其中一人攻击，然后猛地醒悟过来。
不对，杀阵能惑人神智，她所看到的景象未必为真，她认为是“真”的玄宥也未必为真！
她凝神静气，再次去看那三道身影。
他们此时战在一处，灵力交错，剑身互击，身上气息完全一致，竟已彻底分不出谁是谁了！
曜灵心下一沉，大脑飞速运转。
无论哪一个是真正的玄宥，他此刻的状态必然已是强弩之末，她必须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分辨真身。
怎么办……怎么办！
对了，无论外表再相似，有一样东西却是阵法模仿不了的。
经脉运转轨迹！
只要曜灵能近身将灵力探入这三人体内，一辨便知真假。
她看了眼缠斗的不可开交的身影，握住灰剑，猛然攻向其中之一。
这一个战意勃然，乍一交手，密密麻麻的剑花便欲将曜灵逼到无法近身。
没有时间可以浪费。
曜灵顾不得许多，任凭剑刃刺中左腹，强行将灵力探入他丹田。
空空如也，甚至无灵力波动，这是个假人！
曜灵和他对过一掌，借他之力迅速退开，嘴角溢出一抹鲜红。
她一刻不敢停，立即挥剑寻向另一个“玄宥”。
这个的气息弱了许多，似乎是受了什么伤，灵力竟也断断续续。
曜灵心中欣喜，幻影不会受伤，只有真人才有可能！
她掷出飞镖，趁他躲避之际又一次探入灵力。
……他的丹田中，竟然也无灵力波动！
曜灵暗道不好，就欲飞身避开，结果后颈处猛然一痛，竟是第一个“玄宥”以掌代剑，击中了她的后心。
曜灵一口鲜血喷涌而出。
这一下，足以令她重伤了。
她护住心脉避开身前之剑，远远躲开了战场，那几个人倒也没人追她。
曜灵惊疑不定地看着场中，她还有最后一个人没验，理论上来说，若前两者皆为假，最后一个无需再测也应为真。
但，也有一种可能——
这三人都是假的，真的玄宥不在此处。
她浸淫阵法之道多年，此时以命相搏还有可能逃出这古今第一杀阵。
但若是继续试下去，伤势必会进一步加重，说不定不仅找不到玄宥，自己的性命也会搭在里面，成为先前看到的随意一具不知名尸首。
也许……玄宥早就死了。
曜灵的手指抚上胸前伤口，止不住的血液滴滴答答往下淌着。
她冷冷地笑了起来。下一秒，毫不犹豫再次冲向前方。
她不是个喜欢妄下结论的人，是真是假，试过才知！
最后一个“玄宥”被她挥剑挡住，二人边打边退，而其他两个“玄宥”竟也紧追不舍，他们攻向二人，似乎是故意要将他们隔开，曜灵一时间寻不到合适机会。
十几招后，曜灵再次被筑道刺中，她的肋骨断了几根。好在总是近了最后一人的身，她迅速探入灵力。
近乎枯竭的丹田，多条受损的经脉，还有……熟悉的灵力运行规律。
曜灵眼下一酸，险些落下泪来。
她当即侧身，拦在了另两“人”身前。玄宥看起来是被阵法迷了心智，也不知和这诡异出现的两“人”有没有关系，她不敢再让他和他们接触。
她一面与二人对战，一面迅速扔出两枚虚空戒。
数不清的各种材料形制的阵台忽然出现在空中，这是曜灵三百年来自己布过和搜集到的全部阵法。
第一杀阵确实威力惊人，但它终究也是个阵法，若这数不清的阵台在此自爆，便是第一杀阵也要受其所扰！
“灵”似乎也感受到了威胁，曜灵的身前又多了三个一模一样的身影。“他们”抬起头，皆长了和她一样的面孔。
两个“玄宥”和三个“曜灵”同时向她攻来。
曜灵脸上带了抹残酷的笑，打了个响指，半空中望不到头的阵台忽然尽数自爆！
地面摇晃，天空中骤然乍现几道惊雷。
曜灵祭出一面旗，拉着身后之人迅速飞至其上。这是个传送阵，杀阵阵纹被方才的阵台爆炸所扰，一时间拦不住传送阵的启动。
正当两人要消失在阵中时，那五道影子再次袭来。
他们站位极有规律，东、南、西、北、上分别有一人，若不能拦下所有人的攻击，传送阵必然被毁。
可若是有人出手阻拦，这人需得离开旗子，传送阵启动在即，一旦离开，说不得便要永留杀阵之中了。
曜灵最后看了一眼身旁安静站着的人——自他被她拉住手，他便收起了手中之剑。
“你，好好活下去……”
她的声音飘散在空气之中。
曜灵惨然一笑，毫不犹豫跳下旗子，挥剑挡下了东南西北所有进攻，又以身为饵，替换掉旗子先前的位置，代它承受了来自上方的招式。
她眨了下眼，鲜血顺着她纤长的睫毛滚落，落在脸上还是烫的。
传送阵彻底启动，旗子化为灰烬洒向四方，有一些粘在曜灵带了血的脸上。
她的身体摇摇欲坠，目光却始终落在旗子消失的地方。
最终，归于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