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太宰治死掉了,死因是坠楼,从横滨高达六十四层的大楼顶端摔下来的。
法医初步查看尸体的时候,没发现他在生前有挣扎的痕迹,也就是说,没有任何人推他或胁迫他,是他自己失足……
不,从那张擦干了血迹暂且还能目视的面容来看,对方生前没有惊慌也没有恐惧,甚至可以说是怀着安心的微笑,放松且惬意地闭上看向这个世界的眼睛的。
所以,太宰治的死因很快就被确认为自杀了。
如果说这位先生是年纪尚轻的学生,或是社会上光明正大的身份,或许他这一波死亡会引起社会的关注。
比方说年纪轻轻为何自杀,这背后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或是死者本身是否有着怎样悲惨唏嘘的过去。
在此有必要提醒各位,在谈论这个人之前,吊唁是必须的,因为那是对生死的肃穆与敬重。
好,吊唁结束,回归正题。
毕竟能从悲伤与难过走出来也算是人类的优点了,同时,他们很喜欢挖掘有深度的东西来引起共鸣,哪怕只是个毫不相干的故事,也想从中收获‘惊喜’。
不过,他们注定失望了。
这么说好像也不太准确,毕竟大多数人连太宰治这个人死掉了都不知道。
因为对于他们来说,太宰治是个连名字都没听过的陌生人,而且要知情人来说,但凡只要涉及到那幢横滨最高建筑的人物,大多都会死得无声无息。
而我算是知情人之一,还是亲眼看着太宰治跳下去的。
对,没错,跳下去的,他自己。
他们没有判断错误,太宰治是自杀的。
他的死亡倒也没像路边随意踩死的蚂蚁一样微不足道,毕竟他可是常年跓于那幢港口黑手党总部建筑的首领。
领导突然死了,内部必然轩然大波,不过黑手党的原则向来是黑白两道分得清,见惯了死亡的家伙们还不至于惊慌失措到把死亡播向外边,所以太宰治的尸体和地上的血迹很快就被处理了,连带那幢楼下死了人的消息也在一夜之间消声匿迹。
于世界而言,太宰治死得很安静。
明明白天起床的时候,他还难得兴致盎|然地问我今天要穿什么衣服。
“呐呐,梵妮莎!你说我是要穿这件浅蓝的羽织浴衣好呢,还是这套鼠灰色细条纹的麻质和服?”
当时我很平静地问他:“你今天是想出门去玩吗?”
他安静地摇了摇头,手上、脖颈缠着的雪白绷带垂落一地。明亮的晨光中,落地窗外的风景一览无余,黑发青年赤脚踩着柔软的羊绒地毯,整个人逆着光,只是无声地晃了晃手中的和服,希望得到我的回答。
可是在这方面我没有经验,再加之太宰治是个捉摸不透的男人,所以我懒得多加揣测他的心思就给了个很中肯的答案:“这两套都是适合夏天穿的衣服,也许你可以再等等,现在才冬天,当然,如果你喜欢的话穿上也没事,你穿的话应该很好看,只不过要小心着凉了。”
言毕,他的笑容耷拉下来,变成了索然无味的表情,似乎因我没有如他所愿选择一套衣服而感到失落。
但他自己也没有选择,悠悠放下了那两套衣服,转而拿起了自己平时穿的黑衣外套套上了:“嗯,好吧,听你的,明年夏天再穿吧。”
然后我再看到他的时候,是黑夜里他张开双手从天台边缘倾身而落的身影。
盛大而宁静的黑暗中,他像一只展翅高飞的大鸟,从云端跌落,飞向了霓虹灯照亮的地狱。
因为距离实在太远了,所以不管是他砸在地上摔得稀烂的声音,还是他被凌乱发丝微掩的破碎的表情,我都没有听到或看清。
我只是站在天台边缘,看见底下有一摊暗色的水迹,像一滴蚊子血。而血泊中央,他的身躯像胡乱摆开的火柴,僵硬,扭曲,已燃尽,只剩下黑漆漆的灰烬。
我不知道港口黑手党后来有没有为他举行葬礼,也不知道世界上会不会有人为那个家伙伤心难过,不过我想这些都不用太在意,正如他自己在自杀前也没选择喜欢的衣服穿,想来是觉得死就死了还纠结这些也没有任何意义吧。
太宰治就是这样的人啊。
不过也是因为他这样的性子,所以继他死后不久,我也了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了。
他的一切,已然与我无关。
我甚至不再想以太宰治称呼他,硬要说的话,只是69这样的编号吧。
因为,这是我遇见的第69位太宰治了。
此前,太宰治这个名字简直就像拔不去的钉子一样,影响了我整整69个世界的行动机能。
啊,说到这来,要先正式介绍一下,我叫梵妮莎。
我是世界造就的工具,也可以说是兵器,简称工具人,说是块砖也行,反正哪里需要哪里搬,而我的作用就是守护人理。
所谓人理,即是人类命运,也可以说是人类自诞生起延续至今的历史。
公元二十一世纪,人理意识「阿赖耶」检测到人理出现了偏差——二十一世纪的太宰治不符合众所周知的泛人类史,以他为中心的某些世界是不必要的、是必须修正拔除的特异点,为此,我来到了有他存在的现世时间线,以抹消他作为目标,让世界回归正确的轨道。
至今为止,我已经见证了69个太宰治死亡了。
其实也不算我杀了他,因为「太宰治」这一群体有热衷自杀的怪癖,不管是高中生、黑手党、服务员、漫画家,还是酒鬼或政治家……每个身份的太宰治都大同小异,他们对死亡有着近乎病态的向往与追求,所以我几乎没动过手,他们就像下饺子一样,扑通扑通地往地狱这锅热油里跳。
于我而言,这本该是十分轻松的工作,可是不知为何,在拨正了那么多个世界后,我依旧还在有着「太宰治」的时间线里奔波徘徊。
我被困在了名为「太宰治」的万花筒中。
或许这是他们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抗争,比方说不想被抹消或从泛人类史中被剪去,所以他们给我设置了一座大迷宫。
明明自己压根对世界就不留恋,却选择以这样的方式报复我。
作为人类,太宰治的性子真的从里到外都恶劣得不得了,而我却不得不为这样的人类‘服务’。
但我并不为此生气或烦恼,因为这仅仅证明我的任务还没结束,特异点还未清除干净,人理还没修复到可以继续延续下去的程度。
当我这么想时,我发现名为「太宰治」的人类终于不会再影响人理了。
老实说,我松了口气。
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身心好像就此轻飘飘的一样,所有的沉重都在一瞬间消弥了。
太宰治真是厉害,竟然能让我产生这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我不知道自己是因为不用再面对太宰治,还是不用再因他奔波而感到放松,总之,我挺高兴的。
可是,不到一会,阿赖耶又在召唤我了。
衪告诉我,我暂时还不能休息。
与此同时,我感觉到自己的魔术回路与陌生的魔力连接。
身为针对世界人理的神造工具,我拥有获取现世一切信息的权限。
这一次我从虚空中现世,获得的信息不再是清除太宰治这样的任务了,我也在顷刻间被赋予了英灵的概念。
所谓英灵,即是历史中因丰功伟绩在死后留下传说或已成信仰对象的英雄所变成的存在。
虽然我不符合这一条件,但是作为神造工具,暂时被赋予这一概念也并非不可。
因为接下来的这个特异点存在空缺。
2004年的日本冬木市,七位魔术师将携七位英灵与其展开一场争夺万能许愿机的圣杯战争,而现在,这条时间线缺了一角。
本该参加这场战争的Saber阶职的从者被一股力量抹去了,为了不阻断人理,取而代之的,我将以Saber的阶职参加,以修复和弥补这个特异点的不足。
而我的搭档,这场圣杯战争的Master——
夏季,雷声滚滚。
我在脚尖触地的那一瞬,于昏暗的房间里转身看向了为我提供魔力的家伙:“试问,你就是我的Master吗?”
恰逢窗外落下一道狰狞的闪电,微微照亮了我的半张脸。
未拉实的窗帘被溜进来的风吹得飘扬,雨水淅淅沥沥落在窗台上,迸溅出破碎的音符来。
我看见水珠蜿蜒的玻璃上隐约倒映出我金发蓝瞳的模样。
而视野前方,一个黑发的小少年站在冰凉的地板上,他仰头来看我,就站在那,用鸢黑的眼睛安静地看着我,房间里没有点灯,窗外透进来的微光将他白净的脸勾勒得有些苍白,远远看去,就像一具无暇的木偶。
窗外的雷声轰隆隆地响,像锥子一样捶在心间与背脊上,在这之中,他朝我伸出了手:“怕……雷声好可怕……你能抱抱我吗?”
“……”
怎么又是你啊小老弟?
放过我好吗?
心下如此叹气,不用询问,我也已知晓这位Master的名字了。
我沉默地注视了他一会儿,当看到他手背上三道如血般鲜红的刻印时,我放弃挣扎,走近他,试探性地牵上了他柔软且冰凉的手,然后将瘦弱的小家伙一把拥进了怀里。
这一瞬间,他微卷的发梢耷拉在我的脖颈上,带来酥痒的感觉。
所以说,这次是小孩子吗?
我叹了口气,心里涌上一种名为认命的沧桑。
靠在我臂弯里的家伙,大概十岁出头,脆弱,瘦小,沉默,活泼与明媚不存在于他的眸中,他安静得有点不像一般的孩子,与我之前见过的任何姿态都不同。
不像以往缠着绷带的模样,这次他身穿传统的和服,其布料的质感和纹饰都是大家少爷才有的待遇。
——名为「太宰治」的人类。
下一秒,我将目光落在对方手背上那黯淡了一道的刻印上,算不上温和地说:“我有必要提醒您一下,令咒最好不要用在这种事情上比较好,Master。”
他抿着唇点了点头,眉梢、眼角,乃至嘴边都弯成了温软的弧度,说不出的乖巧。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将我的话听进去,或是明不明白现在的情况,我正想同他说,他却附在我耳边,用柔软的声线轻声道:“大姐姐,你可以带我逃离这里吗?”
我不禁打量了一下周围,想看看这能被他用上“逃离”这个动词的环境有多么糟糕。
然后我失望地发现这只是一间普通且简约的房间,不过墙上挂着一些警棍之类的武器,灯光幽幽的屋外还隐约传来人员交谈的声音,细听,他们正在谈论一个迷路的孩子的事情。
原来这里是拘留所。
怀中的孩子则是巡警口中那个半夜还在路上晃来晃去的小可怜。
好心的警官将他带了回来,并将他先安置在这里,打算第二天再联系他的家人带他回去。
可是太宰治此时却并没有因为找不到家而不安,也没有因为得到短暂的收留而喜悦。
相反,他的表情十分不对劲,像是被人剥了皮一样只剩血淋淋的肉块一样,直白得只能说是生物,好似没有人类的特性。
我被那双黑沉沉的眼睛盯着,回以沉默。
见我不为所动,他却好像很满意。
慢慢的,他用一种近乎天真又可怜的语气同我说:“警察叔叔很温柔,他们就是用那种温柔的笑容引诱我进了笼子,然后把我关了起来,明天他就会把我送回另一个囚牢去。”
言毕,他又无意识地用了令咒。
对此,我也懒得抗议,直接执行指令抱着他从窗口逃走了。
不多时,淅淅沥沥的大雨中,我抱着太宰治站在公交车站的亭子下避雨。
这个时间根本不会有公交车来,我也没有带他坐车的打算。
骤雨粼粼,朦胧的雨幕中,城市的霓虹光影虚虚掠过了金发少女面无表情的脸,最终化作光屑倒映在油柏路上的水洼上。
我打算雨一停就带他前往冬木市参加圣杯战争。
而被我决定了命运的小家伙对此一无所知。
他闭上眼睛沉沉睡着了,在一个陌生人的怀里,好像全然信赖我一样,将覆着柔软黑发的头颅轻轻搁在我的胸脯上,安心地睡过去了。
而我不得不接受一个现实——太宰治,现年十岁,目前是我的Mast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