Ⅵ
当我反应过来时,我已经不在仓库街了。
没有任何预兆的,也没有任何过程,上一秒才被火光占据的视野随着化为花瓣的眼睛消失,就像突如其来迷乱了眼的风,纷纷扰扰的花絮一过,才显出真切的现实来——下一秒,我一个人站在一处山脚下。
没有行人与车辆经过的油柏路盘旋在山腰以下的地方,当下,我看了看自己的手心,我与太宰治连接的魔法回路并未切断,我清楚地认识到太宰治还未死亡。
没空去思考自己所在的地方是哪里,也没心思关心自己怎么变换地图的,我立马就想追着魔法回路去将太宰治带回来。
可是,我刚迈出一步,就感觉到有谁在身后轻轻拥住了我:“薇薇安……”
那个声音依旧在唤我:“薇薇安……”
“放弃那个人吧……”
我目光一凛,在刹那间挥着圣剑往后砍,可是萦绕着晃光的剑身只触到轻飘飘的花瓣与夏日沉闷的空气,而在那逼仄的罅隙间,我透过微光看到了正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的太宰治。
是的,他出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看见他站在微弱的路灯下抱着本书,暖色的光拖长了他瘦小的影子,其表情在光影中明灭不定,看不清晰。
这一瞬,我荒诞地觉得他就像我的影子,与我如影随形,无法分离。
但那个想法仅仅一闪而过,对方就朝我举步走了过来。
就像从莹亮的光明脱离,既而又坠入黑暗,年仅十岁的孩子仿佛不受不久前那场爆炸的影响,甚至连一点阴影或害怕的情绪都没有,还扬着柔软的微笑向我走来。
我没有立马问他为什么也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明明我刚才没能抓住他带他一起逃离。
这些天相处下来,我是知道的,他的身体就是普通人类小孩的素质,他本是无法一个人从那里离开的,更无法从那样的爆炸中活下来。
但比起我,他自己好像并不对此感到诧异,甚至也没想过这个问题,这仿佛是个理所当然的命题,所以他直接略过,站在离我一步的地方伸出手来牵我,说:“别担心,Saber,就算你放开我我也是不会放开你的。”
我低头看他,见他蓬松的发顶上有小小的发旋,眼前的人扬着近乎安抚的笑,不像一般的孩子。
我突然就意识到一个可能,阿赖耶识或许在帮助他。
或许是不想让他死掉,好同我一起完成这个特异点的修正,如果是这样的话就能够解释得通了,但这也仅仅是能解决我当前的困惑,除此之外,我还是不知道这第70号的太宰治为什么能得到不同以往的优待。
我这么想时,站在夏夜中的太宰治面露担忧,瓷白的脸颊仰起来对上我的目光,软声道:“你的脸色看起来很糟糕,Saber。”
伴随着那句话,他又垂下细密的眼睫,将其放在我握着圣剑的左手上。
十岁的小孩子的手还很小,也很柔软,他将其附上我的伤口,我感受到了他不正常的体温,可他却先轻声道:“是因为手受伤了吧,啊,还在流血,我该怎么做才能帮到你?”
我遣散凝聚圣剑的魔力,刹时,承载着千年荣光的辉煌之物化作夏夜晚风中的星光萦绕在他的身际,既而消失不见。
与此同时,我身上的长袍褪去,显露出这副躯壳上原有的衣物,我半蹲下来,与这个身高只到我腰际上一点的小孩子平视,平静道:“不要紧,Master,接下来只要这只手不使用魔力,就不会再流血。”
“可是你的这只手也用不了了吧。”太宰治弯着浅浅的眉眼揭穿我的避重就轻,经过了仓库街那一遭,他好像终于对圣杯战争的残酷有了些许深刻的认知,以致于现在很关心我似的,问:“有办法让它恢复吗?”
“自然是有的。”我的手被Lancer的枪切断了魔力,但只要他愿意为我解咒,那我也就能恢复如初了。
我将其告诉太宰治,太宰治听后也不见多开心,只是轻轻“诶”了声,随即低下头去,若有所思。
我凝重着他的面孔,嗅到了他身上淡淡的硝烟味,我知道,那是仓库街的火焰带给他的,老实说,我经常能在太宰治身上闻到类似的气味——在那些与枪械火药为伍的太宰治身上。
熟悉的气息勾起了那些近乎琐碎的回忆,在这之中,我竟有一瞬间觉得烦躁,以致轻轻伸出手,抱住了太宰治。
他好像没料想到我会这么做,整个人刹时僵硬起来了,连带手中的书都没拿稳,堪堪掉落在了地上。
“怎么了?Saber?”他褪去所有从容与笑意的声音难得像个真正的小孩子一样,充满了小心翼翼的试探,而我则是闭上眼,仿佛做过无数遍一样,想从他身上确认什么。
但最终,我也不知道自己那个举动的意义是什么,所以我什么都没说,只是若无其事地放开他,将书捡起来还给了他,并且告诉他:“你发烧了。”
“诶?”他微微瞪圆眼,似乎没意识到这一点。
于是,我靠过去,用手撩起他额前的发丝,再将额头抵上他的额心,我尝试用这样的方式提醒他我们之间的温度差异:“你就没有觉得不舒服吗?”
他茫然地眨了眨眼,下意识后退一步,可是我牢牢抓着他的手,鼻尖几乎与他的相触。
遗憾的是我并不擅长治愈魔法,应该说我自身的机能就不被赋予这样有关于生命的权限,所以我决定带太宰治去医院。
但好像已经提前知道了我想要做什么,太宰治表现出出乎意料的抗拒,虽然他并没有直接说出来,而是尝试转移我的注意力:“我想要尽早去Saber你订的民宿里吃西瓜。”
我却道:“人不好好治病的话,是会死掉的。”
说起来27号的太宰治就是病死的,那个特异点的他还是个地下医生呢,但医者不能自医,何况其他职业呢?
“还是说,你有超越人类的治愈机能?”
我问他。
或许他没有那么严重,只要吃点药睡个觉就好了……
“没有。”他坦率地承认,然后又用一种冷静到有些可怕的声音说:“但现在Saber你左手受限,对于其他人来说可是块香饽饽哦,比起去医院那种不容易动手的地方,我们还是先去找个地方躲起来吧,如果再遇上方才的局面,Saber可能不能那么幸运脱身了。”
对此,我有些惊讶,真的只有一点点,因为这个家伙竟然在尝试说服我,我还得承认他这话确实叫我愣然了一瞬,与此同时,那份属于他的薄凉也让我安静了下来。
是的,这场战争缺失的只是Saber,只要我还活着就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太宰治的生死其实并不重要。
但是我还是做了最后的挣扎:“只是去看个医生,并不会花多少时间。”
虽然以我的目的为准的话,他的命确实不会影响大局,但是他还是我的契约者的当下,要是放任不管的话,又会产生麻烦。
我如此判断,太宰治也不再说些话拒绝,而是问我:“如果我们在医院遇袭,Saber你不得不在医院展开战斗的话,你会顾虑除了我外的其他人吗?”
他这个问题真冷酷,不像小孩会问的话。
而我则是一愣,既而道:“不会。”
如果真的发生战斗的话,我会尽快到离医患远的地方,减少人员伤亡,只要不闹大,之后人理的抑制力会自动匡正这些轨迹的。
得到我这样的答案后,太宰治好像无奈似的,终于同意去医院了。
很快,我就在医院里给他挂了号。
令人惊讶的是,我原以为太宰治是今天出门着凉了,或是在仓库街受惊了发的烧,但当医生将听诊室探进他的衬衫下后,我们才发现他是因为身上那些伤口而引起的发烧。
对此,我顶着医生遣责的目光抱起太宰治前往另一个房间。
当女护士拿着消毒水和绷带过来时,我没有避开,而是挡住了对方的目光,对他不冷不热地说:“脱下来。”
这次他很平静,自己乖乖脱了衣服,但是他的一些伤口溃烂,贴着身上的绷带,女护士只能拿来剪刀,一点又一点的,贴着他的血肉将其剪开。
等到他伤口嶙峋的背部彻底呈现在我和女护士面前时,他竟还笑着问我:“怎么样?有被吓一跳吗?”
“习惯了。”我说。
所有的太宰治身上都带有或多或少的伤口,遗憾的是我并不关心是怎么来的。
对此,他像个恶作剧失败的坏孩子般,在白晃晃的灯光下失望地垂下了眼睑:“我还以为我会成为让Saber吓到的第一个人。”
“让你失望了。”上一个太宰治的死状那么惨我都没感觉,他这种程度对我来说也并不值得惊讶。
但护士小姐好像被我们的对话吓到了,好在手上的动作依旧稳健,看上去很利落。
我就这么安静地看着消毒水擦拭着对方的伤口,看着护士小姐将一些化脓的血挤掉,清理,双氧水在上面泛出雪白的泡沫,然后又消弥。
期间太宰治始终背对着我,始终没吭声。
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问他:“痛吗?”
他尝试用一种轻快的语气回答我:“还好。”
看样子还是痛的。
处理完伤口又重新缠上绷带后,我也终于知道太宰治不久前为什么会问我那个问题了——对于他的情况,医生要我们住院观察两天,我应下,然后去开药,将退烧药拿回来给太宰治吃下。
为了方便,我开了单人病房,那个孩子换了医院里特有的病服躺在床上打点滴,我原以为他很快就会在药物作用下睡着,为此我还特地关了灯,但他却只是睁着那双眼睛望着天花板发呆。
窗外的月光横陈进来,纱帘飘扬,他的眼珠子镶在脸上变成了近乎漆黑的颜色,我坐在他身边,想起自己曾经也这样坐在病床边陪01号的太宰治。
想到这,我见一旁的桌上放着那本红色封面的《完全自杀手册》,便想拿来看看。
但这个举动却让床上的人骤然一惊,他伸手就来抓我的指尖,也不管自己还在打点滴,扯得那苍白的手都有了些红血丝。
明明周围很干燥,可是他的脸色一瞬间却像一条刚从水里打捞起来的鱼,苍白且狼狈。
我看着他难得失态的样子,安静地收回了手,道:“抱歉,只是太无聊了,想看看。”
言毕,他似乎松了口气,随即也收回了手。
好像相信我不会再碰一样,他并没有将那本书如宝般揣进怀里,而是任由它继续放在那里。
这一插曲也致使他不再发呆,他尝试扯着有些干哑的声音朝我撒娇:“我好想快点去你说的民宿。”
我没有理他,他却好像不甘寂寞一样,又说:“Saber,Saber,得到圣杯后能干嘛?”
不得不说,这个话题我是有动力回答他的,我平静地说:“能实现愿望。”
之前我是有明确告诉他的,但他当时好像注意力并不在这上面,今晚过后他却明显开始在意了,当下还眨着眼睛问我:“什么愿望都能实现吗?”
“大概。”我说。
要不然那么多人争个你死我活干嘛?
太宰治依旧躺在病床上,被单因为他方才的一系列动作变得有些凌乱,他蜷了蜷身子,像是要把自己藏起来一样:“那Saber作为被这场战争召唤的人,也有愿望吗?”
我一愣,随即道:“我没有想实现的愿望。”
如果硬要说有的话,可能就是下次别再遇见第71个太宰治了。
闻言,那个黑发的孩子却用那双鸢色的眼,幽幽地盯着我,罢了,他也不顾疼,摆正了身子,黑色微卷的发梢铺散在柔软的枕头上,十分刺眼。
熄了灯而显得昏暗的病床里,只有月光在起伏,其中,我看见他闭上眼睛的面容显得十分乖巧,其双手还交叠着放在胸口,以虔诚的姿态睡着,像一位想要拥抱主的逝者
然后,他用一种极轻极轻的声音说:“我想赢……”
“我想赢,Saber。”
他说。
“你愿意作为我的Servant,为我赢得最后的胜利吗?”
“……”
太宰治睡着后,我只是安静地坐在一旁看着他,不久前服下的药物起了效,睡着后的人呼吸绵长,胸膛处起伏的频率又轻又缓,若不冠上「太宰治」这个名字,真的会让我觉得只是个普通的孩子。
病房外的电视机正播放着仓库街爆炸的事件。
据说,除了存放在那里的东西被炸得灰飞烟灭外,事后那里还发现了一具死尸。
经法医鉴定,死掉的是个中年男人。
死者生前在一家公司工作,今天晚上,公共的监控器最后拍到他的画面是在他下班回家的街道上。
但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刚好避开接下来的监控去往仓库街的,只知道在仓库街爆炸前,他公司的公共邮箱有一封邮件,里面是他这些年来偷拍各种女孩子的文件。
社会上一时间对这件事议论纷纷,怀疑是报复性他杀的可能性非常高,但现场的一切已经随着那场爆炸都毁掉了,压根找不到多余的线索,只能先将其压下继续调查。
与此同时,冬木某一幢高达150多层的酒店发生了爆破,整幢楼都坍塌了。
我坐在病房里,望向前方半开的窗户,我能感知到Assassin一直跟着我和太宰治,可是,某一刻,我却说:“胜利最终一定是属于您和您的Master的,Caster。”
恰逢霓虹灯掠过窗沿,夏日的玻璃窗上,隐约映出了我身后一抹银发红袍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