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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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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荡漾着混浊的光线,阿折在砖缝里扣弄下一层薄霜,吝啬地捧在手心里舔,感受唇齿间凉沁的寒意。

她已经醒来好一会了,但最初始终不敢睁眼,在暮城做奴隶时,越清醒意味着被毒打时知觉越痛,如果闭上眼蜷缩装死,那些拳打脚踢就可以在脑海中自我麻痹,衍生出一种奇妙的仿佛不痛了的痛感,就像疾风骤雨的间隔停息。

也许是一天前,也许只过了几个时辰,有只男性吸血鬼把她和生病的阿枝一齐掳来,她记不得具体经过,也不知道现在在哪儿,因为当时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术,毫无印象。

她不知道阿枝去哪里了,这个小黑屋里空荡荡的只有她自己,这令她不安,双手环膝缩在旮旯里,皲裂的手指不停搓动,如同逃避现实的呆鸵鸟,阿枝得了瘟疫,活不过这个冬天,她忧心阿枝的处境。

阿折与阿枝都不是天生的奴隶后代,属于人类帝国阶级中的下等流民,从小就是被遗弃的孤儿流浪者。五年前前新登基的帝国皇帝颁布了奴隶法令,于是她们这些终日在城里流浪的难民,一夜之间沦为奴隶,被装到笼子里运往暮城搬砖。

奴隶营地每天只喂一顿饭,装在喂猪的那种木头大盆里,监工用瓢舀着泼洒剩饭烂糠,然后咧着嘴看奴隶们争先恐后去抢,抢到的匍匐在地上吞咽,抢不到的则挨满拳打脚踢被踩一身泥。

因为先天体质差异,奴隶中活下来的女人很少,很多走投无路出卖身体成为性.奴,在最难的三天滴米未进的时候阿折瘪着肚子也想过这个问题,然后她遇到了同为奴隶的阿枝,阿枝机灵出谋划策,两个年龄相仿的女孩约定去抢营地看门狼狗的狗粮。

她们趁监工不注意的间隙,一个在前方搬砖踱步吸引狼狗注意,另一个则飞快掏空狗盆,狗粮被藏裹在砖缝里,压扁成很丑陋的黑色浆糊糊,但当她们偷偷放嘴里时,惊讶的发现竟然比猪盆里的糠饭还要香。

阿折与阿枝咽着狗粮相视一笑,就这样,两人成了姊妹,她们无话不谈,是彼此的精神支柱,当这次瘟疫爆发时,奴隶们被放逐处决,阿折背起阿枝,不想逃也不想分离,她很平淡从容的赴死,迎接黑黢黢霰.弹枪口的末日。

但她没死成。

被关在冰冷的小黑屋里,而阿枝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外面响起了嘶嘶马鸣,细枝末节的声响都让阿折紧张,她神经绷紧,这时,黑屋的木门吱哟一声打开了。

高大的黑影罩在面前,阿折大脑闪过短暂的空白,下意识地用手臂将自己圈起,脑袋低垂深深埋在腿弯里,迎接即将到来的一轮殴打。

但黑影始终没动作,气氛静谧,掉一根针都听的见。

阿折犹豫迟疑地张开胳膊,在光影交错的缝隙中看清来人的脸,慢吞吞记起这是那只吸血鬼。

“吃饭吧。”

吸血鬼魁梧地站在她面前,手里端着碗热汤,他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悲,透过明净的光线自成一种存在。

阿折仰头望那滚滚汤水散发着腾腾热气,在稀薄的空中遇冷,弥留奢侈的雾雨,她脑海中不停胡思乱想,这是断头饭吗,为什么断头饭会是热的不嫌浪费么,毕竟做奴隶后,她就再也没喝过一口热水了,还有吸血鬼把自己抓来干嘛呢,吃了之后是不是就死了?

她有很多疑问,害怕被打不敢张嘴,但默了片刻还是大着胆子开口。

“我妹妹呢?”

这是她鼓起勇气对吸血鬼说的第一句话,嗫喏着干瘪的唇瓣,只怕死之前见不到阿枝。

“她有瘟疫,要跟你隔开养。”吸血鬼见她很焦急,简单补充道,“会给她治好的。”

他半蹲下身子,将汤水放在她面前,阿折却连滚带爬跑到另一边的墙角,脚底板的触感凉的诡异,这才发现自己光着脚,衣服也换成了毛茸茸的灰色麂皮衣。

吸血鬼对她一惊一乍的应激反应有些无奈,他向下抿唇,眉间蹙起微小的深痕,“你不饿么,吃点东西吧。”

当然饿,阿折从小到大都鲜少吃饱过,大部分时间都是在饥肠辘辘中度过的,她很懂得克制肚子的空荡感,但垂涎的眼神仍旧忍不住往汤碗那边撇。

“我妹妹有饭吃吗,可不可以把我的让给她?”她吞着口水艰难道。

“她刚喝药睡下,你不用担心她。”

“她在哪儿?”

“在别的房间,等她身体好些了你可以去看她。”

阿折半信半疑,但别无他法,时间仿佛停滞了,最终她没忍住食物的诱惑,爬过去捧起大碗,鼻翼翕动,像猫那样用舌头卷了口滚烫的汤,咕嘟灌下,胃里涌起一股烧灼。

暖融融的,沸腾的火焰席卷了五脏六腑,阿折几乎要把脸埋进碗里,有几块奇怪的红色东西嚼了好久没嚼烂,疑惑不解时终于后知后觉清醒,明白过来这是肉,竟然有肉。

她觉得自己死而无憾了,接下来就算是扒皮抽筋都阻止不了她吃肉的热情。

于是她狼吞虎咽,吃的更卖力了。

“那个小女孩是你亲妹妹?你们姐妹的感情很好?”吸血鬼借机移到她身边,高大的身子蹲踞着,衬得阴暗的空间无比促狭。

阿折毫无回应,跪在地上满腔热血在扒饭。

“我有一个弟弟,现在重伤躺在床上,为了身体痊愈,他必须吸食处子血。”

他面无表情冲阿折抛来一记问题,“你是处子么?”

阿折充耳不闻,依然埋头只顾扒饭,她抽溜着美味的汤水,贪婪咀嚼着肉块,对他的提问毫无反应。

于是吸血鬼把碗夺过来,两只眼睛盯着她,瞳孔凝成了金色立核。

阿折愣了下,继而被这样的眼神盯得发毛,她往墙角撤了撤,身体蜷缩,一言不发地用手捂住头。

“不打你。”

吸血鬼揪揪她毛茸茸的衣袖,继续盘问,“你是不是处女?”至少味道上闻起来是很像的,但他也不敢完全下断定。

阿折耷拉着头,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羞怯,她像鸟啄食般点了下,压低头颅看不到表情。

吸血鬼很满意她的回复,继续把碗还给她,这次,她吃的慢了许多,因为吸血鬼一直在旁边幽幽注视着自己,那阴冷的目光如芒在背,不寒而栗。

她感到自己身上的每个毛孔都在发抖,跟监工打人时的暴虐狠厉不同,此刻吸血鬼无形的恫吓更多来源于未知,直到现在,她都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能吃上满满当当一碗有肉的饭。

“你多吃点,多长肉,我要把你养肥,然后你跟那个小女孩都可以给我弟弟供血。”吸血鬼看穿了她的心事,直白道。

他没有豢养过人,只是按照养马养鸟养猪的经验来摸索,吃好喝好心情好,自然就能贴肥膘。

还有她脸上的伤也要养好,不然太难看了会影响弟弟的食欲,尤其是脸上那道鞭打的血口子,就那么贯穿大半张脸实在有碍观瞻,新伤现在刚结痂,等过些天痂掉了要再抹除疤药之类。

“喝完血,你会把我们吃了吗?”阿折不信有这种好事。

“吸血鬼不吃人,前提是你不会逃跑,如果想跑,我会把你的肉一刀刀片了吃。”

他挑起长眉,见她打哆嗦,遂也不想再描述恫吓,而是退出了房间,过一会抱来了更厚的皮毛毡子,随意丢在地上,“从今以后你就住在这里。”

话音刚落,他不见了影子。

这一晚,阿折瘫倒在毛毡上,捂着鼓鼓的肚子满足睡去,一夜无梦,醒来时又听到了马儿嘹亮的高鸣。

房门的铰链刷啦作响,她坐起身,天光冷如铁,从大开的木门涌入,吸血鬼站在门前,像是一架不倒的挺拔阴魂,他对她手指并拢,做了个呼之即来的弯曲手势,“跟过来。”

阿折愣愣跟他往外走,这是一段颇长的路程,期间穿越了古朴盎然的大厅,走过鹅卵石铺成的长廊,来到外面。

寒风掴人面颊,阿折一路被吹得几乎站不稳脚跟,她将脚踩进松软的雪地里,在外面终于摇摆着站定看清了,这是一栋石头砌成的烟黑色古堡,外围堆垒的墙有七英尺高,地上铺着参差不齐的石板,石板年岁很长,每一块都留有风吹雨打的历史痕迹,屋顶上竖着高高的花岗岩烟囱,烟囱下掏的窗户是拱形的。

“可以出门,但不能出了城堡的范围圈,不然进了别的吸血鬼领地,会把你撕成碎片。”吸血鬼既是叮嘱,也是威胁。

阿折缩起脖子,呆呆点头。

接下来,他带她绕到城堡背后,这里有个树枝搭成的简单马厩,走进时,雪水在头顶颤巍巍融化,顺着干草叶滴落,打在后脖颈,飒飒炸裂如烟花。

马厩里有一匹高头大马,柔顺的骢毛比雪都洁白,见主人来,马儿愉悦地踢踏着四根蹄子,摇晃尾巴,亲昵地在吸血鬼胸口蹭了又蹭,黏上许多白色的毛,吸血鬼解开白马的肚带,摘掉马鞍,白马身子抖抖,喷了个舒畅的鼻息。

他把马牵到青灰石槽前,压了些清水,手柄按下去的时候发出刺耳的嘘嘘声,阿折吓得一哆嗦,但马不害怕,它只是低下脑袋,像接受施舍那般尽情畅饮。

喝完水后,吸血鬼开始给马钉蹄铁,他的大手灵巧又娴熟,量蹄子,削皮,挑出需要修剪的趾头,蹄铁放在铁砧上,锻打成合适的尺寸。然后一声脆响,钢钉敲进去,钉尖敲平了,木锉子拿起来了,锉下来的碎屑向刨花一样纷纷落在脚边,马蹄变得光鲜亮丽。

阿折自惭形秽,低头把光秃秃生有红色冻疮的脚趾扣向地面,想把这些不堪与肮脏藏进雪里,头顶的雪水一阵紧似一阵,啪啪敲打盖着野兽皮毛的屋顶。

如果她得知自己跟阿枝吸血鬼是用两匹马换来的,肯定会因为吃惊而惴惴不安,奴隶天生轻贱,命如草芥,居然能跟马一样值钱了。

吸血鬼锉完最后一个蹄子,扔下工具,看着雨雪,在大堆大垛的灰云俯瞰下,对她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我叫柏西,是你以后的主人。”

阿折身子一抽,继续乖乖保持缄默,这时,听到他冷不丁问,“你有名字么?”

“阿折。”

“嗯。”

柏西起身,挪开目光,沉默在蔓延,他的睫毛上挂满冰花,浅金色的头发在空中熠熠生辉,闩上马厩的小木门,迈开长腿往回城堡,身后,阿折始终一言不发地自觉跟随。

不善言辞是一种美德,而她恰巧契合,柏西心绪舒缓,这两天因为失去两匹马驹的失衡感又回来了,这个人类听话不聒噪,还是划算的。

他把脚下石子踢向远方,觉得自己聪明绝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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