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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歌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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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看著聰明的小子旋即面露窘相。整件事還未弄清楚,那女郎長甚麼樣也不知道,他就提劍要把對方砍了。可轉瞬,他窘色盡消,反問:「你又知道她是誰?」

他也並非全沒做調查。他曾到閱覽室閱讀昔年邸報了解馬家一案。他在大宅外觀察了好幾個日夜,扮作遊人或有意洽購大宅的買家向周遭的人打探,確定自己修為遠勝那女郎,才敢這樣莽撞要衝進去。

「她長什麼樣又有什麼關係呢?離世的,都有該去之地方。不願離去的,會是甚麼好傢伙?」

和他抱有同樣想法的修士並不少。確實,在大部分情況下,他們是對的。無論因為什麼情由不願離開,留下來的大多為禍人間。再說,一劍砍下解決事情省事快捷。

見過有個不願離開的小乞丐,他只是想吃個饅頭才走而已。起始,他能力不高,只能惡作劇路上的人,就在太陽下山時,在間賣包子、饅頭的店鋪附近,惡作劇還在趕路的人,冀昐有人能嘗他個饅頭。可是沒人理解他,紙錢元寶燒給了他一堆,他卻還是吃不上半口饅頭。

後來,他能力變強了,惡作劇的方法多了,人們明白他是餓了要吃的,祭給了他一長桌山珍海錯。駝峰熊掌、燕窩鳧脯、鮑參翅肚樣樣俱全,還有各式精緻糕點、異域奇果,讓人目不暇給,可就是沒有饅頭。

他失望透了。他只是想在離開時再嚐一口饅頭,回味惜時家人俱全,傍晚時分與家人分吃著饅頭的味道而已。就一口他就滿足了。望著這長長的一裹,他的失望頓成憤怒。滯留人間的時間越長,他的法力也越強。他襲擊那些祭拜他的人,幸而所涉人們也只是輕傷。我給了他一個饅頭吃,他便走了,臉上掛著笑意,走得幸福安詳。

其實要了解他們不離開的原因,未必難,但可能要花點耐心時間。修士,尤其是劍修,大多沒這個耐性。而當世除鬼驅鬼的卻偏偏大多是劍修。

「你知道那是迎賓室嗎?」我問。當年罹難的均是馬宅中人,並無外人訪客。

「她可能就是個外來的,見馬宅空置多時就鑽進來!」

「所以你現在看出她不是樂夫人了。」

「我有說過她是樂夫人嗎?」

好個尖牙利嘴的小子!

我並沒有就這個問題糾纏下去,續道:「馬家一事後不久,王老先生把馬宅買了下來。你以為是為了甚麼?」

他曉得他夫人離愁心善,覺得自己跟馬大少及樂夫人的不幸事脫不了關係。他不時逗離愁開心,讓她開懷歡笑,想盡辦法開解他,但始終不能讓她完全放下這個想法。他怕他離世後,無人能在離愁胡思亂想之際開導她。他買下馬家大宅,暗自覺得這馬氏留下的唯一事物,或許日後能讓離愁「脫離苦海」。

「那個迎賓室偏小,並不是來迎接貴客的。」我接著道。「馬家當年是個大戶,對著來尋買賣的小門小戶很是體面客氣。若然承諾給過給那些小戶做買賣,他們來時,也會給他們安排個小但明淨企理的迎賓室並送上茶水果點。」

馬大少爺的母親一直想有個女兒,可惜生下兒子時落了病根,導致日後生養困難。馬老爺非薄情放縱之人,見有了子嗣,妻室家勢大並好幾次於馬家危難時出手襄助,也並沒有納妾。他知道妻子喜歡女娃子,而其妻姐生下小女兒後不久過世,便常讓其妻把外甥女接過來照顧。

這位馬大少爺的表妹喜歡刺繡。她姨媽怕她過來因馬家無同齡女娃相伴而感到寂寞,便到刺繡作坊請位年歲相仿、模樣不錯、有點教養的刺繡女工過來相伴一起刺繡或討論相關話題。同時,刺繡女工也可為馬家作點刺繡物事。

五豐城裡刺繡技巧高超的女工倒也不少,可應對得體、會認字的有點文墨底子的卻不多。離愁長得漂亮,讀過幾年書略通詩文,且作事應對不卑不亢,恰恰就是理想人選。就這樣她被作坊選到馬家作伴那位表妹,並認識馬大少爺。

那個迎賓室,便是離愁當年每早到馬家時待著的地方。

這麼多年,離愁一直在內疚。她認為,馬大少爺邀她私奔那時,若她能及時通知樂夫人,馬大少爺就不會葬身於火車站,馬家就沒有後面的不幸事了。當時的她只想著自己,擔心能不能和王佐順利完婚。她覺得自己對不起樂夫人,也對不起馬家遇難的一眾人。

其實,馬大少爺要私奔,樂夫人早就知道了。她甚至預計到離愁不會赴約,她的大少爺註定是空等一場,只是她預測不到爆炸一事。

那時代人間的年輕人流行著「自由戀愛」這一想法。他們要擺脫「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要跟仙門的人一樣與自己喜歡的人相守一生。馬太少爺就是「自由戀愛」的擁護者,可是他沒能擺脫父母之命。

樂夫人也嚮往過「自由戀愛」,但她看得清。仙門中人能夠「自由戀愛」,因為他們不論男女,均以其能力評斷。男修能幹的,女修有能力也能幹。可是,凡人女子就算再有能力也不能當官。有錢人家的女郎外出工作,就算地位、收入多高,也是給家裡丟臉。女人只能攀附男人而活。在這情況下,是斷沒可能「自由戀愛」的。「自由戀愛」只是男的為其貪新厭舊、寡倖薄情,甚或濫交濫情用的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而已。

在那時代,要是妻子婚後受委屈,很少提出離異,因為她們不知如何養活自己,若然返回娘家往往會遭到歧視和各種冷眼。樂夫人有位遠親長輩,原跟其夫君恩恩愛愛人人艷羨。誰想其夫君卻和養女有染,並讓養女懷上孩子要納養女為妾。她實在沒法在這個「家」待下去了,提出和離。那平日溫和可煦的夫郎即對她冷眼嘲弄:「你拿甚麼養活自己?」她的婚姻可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父輩首肯的,而且祖父官至一品。一旦夫妻情義生變,夫郎即如斯嘲弄。若然女郎因「自由戀愛」跟娘家鬧翻,日後郎君變心,她們可有退路可言?

而且,究竟何謂「喜歡」,何謂「愛」呢?樂夫人有位閨友不顧長輩阻撓,堅決嫁給了自己心悅之人。婚前憧憬著婚後各種美好生活,婚後卻為柴米油終日跟丈夫爭吵打鬥。再說,年輕時誰不曾叛逆過父母長輩?「自由戀愛」不也是在鬥叛逆而已。待年紀大些性子沉穩些,想法或許就不一樣了。有認識的長輩也是盲婚啞嫁,婚前從沒見過對方,婚後卻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婚姻靠的是雙方如何經營。口上說的「愛」字再多,不會經營,也只是說說而已。

不過,樂夫人倒也沒幻想馬大少爺會「浪子回頭」。她夫君喜歡的是貌美姑娘,她自知長相一般,不會是郎君心儀的對象。夫君曾當眾說不喜歡紮腳女人,以「紮腳女人」比喻樂夫人,指她思想守舊、沒見識、沒智慧,卻不知這個懷上他孩子的夫人從不紥腳,更不知她未出閣時已管理著佑大的家族事業,料理的田地店舖遍佈大江南北,見識絲毫不比他少。他看重皮相,只是不願承認,讓人覺得他跟那些口袋只有錢銀腹胸無半點墨水的傭俗之人一樣膚淺。他全然不知,這一切心思都給那個被他輕視蔑視的樂夫人看了個透。

樂夫人想的不是如何挽回夫君的心意。她清楚馬大少爺沒有經營這婚姻的意願,要等他「浪子回頭」怕是要等到驢年馬月。她人也嫁了,孩子也有了。埋怨、發脾氣、遷怒是沒用的。暫時,就自己先「經營」著吧。再說她是馬家的少奶奶,馬大少爺雖有學問但並非做生意的料子,她這身本事終有所用的一天。她公公婆婆要兒子娶她為妻,看中的除了她娘家的家勢人脈,也大有為兒娶賢妻輔助其家族之意。

她勤勤儉儉,嫁入馬家不久就懷上孩子,很快就取得她公婆的喜歡信任,讓她幫忙處理一些家裡產業。反觀,馬大少爺終日遊手好閒,常追著個未婚女子跑,惹得那女子家人前來投訴,這讓馬老爺及其夫人感到相當頭痛,也使他們對兒媳感到愧疚。馬大少爺亡故後,他們相當傷心。樂夫人的婆婆有很長一段時間臥病在床,家裏全是樂夫人在管。在她公公授意下,樂夫人甚至開始管理夫家的家族生意。

我送樂夫人托生時,曾跟她說過話兒,了解事情始未,知曉她並不怨恨離愁,我拜託她給離愁寫信,藉以開解離愁。

當年馬家遇難,我多方調查,跟王佐談過。他問我有沒甚麼方法能解開離愁的心結。他那雙望著我的眼睛,活像在說,你概然能超度鬼魂,讓他們放下執著離開陽世,應該會解活人心結吧。

我是活了快兩千年,也比一般劍修多會一些其他修行法門,如算命看風水、劃符及送鬼魂托生等。也會一些超度功夫,但只是簡單的那種,如他要個饅頭,我給個饅頭的那種。若要開解心結重重的魂魄,那可要高僧才管用。要我用說話解開離愁心結,我真不會。不過,樂夫人說的話,大概能解開離愁心結吧。畢竟,樂夫人正是她心結所在。

只是修士不能隨意干涉凡人事務。要是為了超渡魂魄,鬼魂寫信拜託我們交給凡人,我們檢查過信件沒問題,沒害人詛咒或法術等,是可以的。但是,我們不能拜託鬼魂寫信,讓我們交給凡人。不管是甚麼正當理由,都是犯了規條。不過,這也不是甚麼要重的罪,不會因此廢了我們道行修為。但要罰錢,罰一筆為數不少的錢。事情沒發展到最差的狀況,我都不會動用這封信。大概,歲月漸長,離愁會自己常通呢?不過,保險起見,我還是先拜託樂夫人寫信。然後把信託存在璇璣閣,告訴璇璣閣說這事兒或許沒全完,這信日後或有作用。

這也是為甚麼我向璇璣閣提出,若是王家這任務委託於我,便不能再委託於他人。一般來說,受委託的不能提出這要求。提出了璇璣閣是不會理你的,甚或以後不讓你接任務。但這任務特殊,我道出原由解釋這跟多年前馬家一事或有牽連,璇璣閣也就應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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