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
京城郊外皇家别苑没多远处的一座山庄里新起了一座小小的道观,道观里住进了数十名女道士。
只是说也奇怪,这道观并不接待香客也从不接法事,道士们每日也只闭门抄经。
偶然会有几个中年道姑到山下附近村庄采买些新鲜果蔬,除此之外便与外界再无往来。
这一日忽然天降大雨,正在山里采蘑菇的一老一少两个村民跌跌撞撞地来到山庄门外避雨,道士见她们可怜,便开门请她们入内。
年老的村妇自称姓刘,年少的是她外孙女青儿,道士见这老人家虽然家境贫寒,举止却并不粗鄙畏缩,言语也拙朴有趣,其孙女青儿也生得斯文俊秀,待她们便越发客气起来。
婆孙二人喝了滚热的姜汤,一名比青儿大不了多少的小道姑有夏捧着两件半新不旧的道袍进来请她们换上,这位刘姥姥连忙道谢。
说话间,窗外面只见一个身穿道袍手握书卷的年少女子从远处穿廊缓缓走近,这女子风姿秀逸出尘,雾色里望去活脱脱就如神仙从天上来到人间。
刘姥姥口中直呼仙姑拜倒在炕上,还拉着自己孙女要她给仙姑磕头,旁边几名围坐炕边听刘姥姥讲古的有字辈小道姑被逗得直笑,告诉她说\"那是我们观主\"。
刘姥姥抬头向外看,那神仙一般的观主已经走到看不见的地方去了。
“我老婆子也算见过些世面,还从来没见过这样神仙似的人物,只可惜,怎么年纪轻轻就出家了?”
小道姑听着刘姥姥嘀嘀咕咕,便问道“姥姥在说什么?”
刘姥姥摇头,把话题岔开。
山庄深处,在三清祖师殿做完功课回来的观主回到屋里,问送茶水点心进来的中年道姑净尘,“庄子里怎么来了生客?”
净尘回话说是山下村妇进来避雨,等雨停了便走云云。
观主听说那年老村妇姓刘,孙女叫青儿,手里翻书的动作停顿了一瞬方才继续,口中淡淡哦了一声。
净尘看观主脸色不像在生气,又知道她平素不耐烦身边有人,便悄声退到隔间听候吩咐。
观主放下书走到窗边,雨势风声已不如先前那般声势浩大,院子里的地面上铺着浅浅一层落叶残花,让她不禁想起宋朝辛弃疾的一句词“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
她自嘲地笑了起来,觉得自己这突如其来的感慨多少有点矫情。
身在红尘外,心却不净,果然还是修行不到家的缘故。
次日晚膳比往常多加了一道既可以当零食又可以当菜的椒盐蘑菇,酥香鲜嫩,观主一不小心就吃得有些撑。
漱口后观主带着小道姑有春在暮色里散步,往常总是叽叽喳喳说话说个不停的有春今日异常沉默,走了半路也不听见她说一个字。
观主觉得奇怪,问她怎么了。有春望着山下的村庄,“昨日躲雨的那位刘姥姥下晌又来了,不但送还了借她的道袍,还送了观里一篮摘洗干净的蘑菇和一罐子她们自己家做的酱瓜,说是谢谢咱们。”
观主点点头,“倒是位知恩图报的老人家”。
有春又说,“我奶奶和这位姥姥差不多年纪,往日我还在家时,全家只有奶奶从不嫌弃我是个丫头片子,手里有钱的时候也舍得买糖给我吃,也不知如今她老人家过得好不好,身体康不康健。”
观主弯腰摸了摸小丫头的发髻,“原来,小有春是想家了。”
有春仰起头,带着几分期盼,“观主,我如今也认识一百多个字了,能给家里写封信寄回去吗?”
观主有些为难,但是看着小丫头满怀期待的眼神,不忍心让她失望,想了想说,“我想想办法,不过,你知道自己家里住址吗?”
这些小道姑都是从各地乡下穷苦人家采买回来的,从到了道观后才开始学认字,能知道爹娘叫什么,记得自己住在哪个村就算不错了,何曾知道州府县镇的概念。
不料这有春却是个极有心计的聪明孩子,竟一字不落分毫无差地报出了自己老家的详细地址和家里祖孙三代的姓名。
观主大感惊奇,“好孩子,你怎么记得这样清楚?”
有春摸摸头,瘪着缺了颗门牙的小嘴,“我奶奶以前也是读书人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才嫁给我爷爷,她老人家说我们兄妹几个相貌都生的不错,怕我们哪日不小心被拐子拐了找不回家,便请镇上的秀才把我家的住址和家里人的名姓抄在一张纸上,教我们背得烂熟......”
大约是说到了伤心事,有春声音哽咽起来,连师傅教的礼仪规矩都忘了,用手背抹着眼泪,“不想,我果然被拐子拐出来卖了.......呜呜......我回不了家了......呜呜......”
观主望着蹲在地上哭泣的小萝卜头,心里无奈得很,她从袖子里掏摸了半天摸出一块芝麻糖递给有春。
“给你糖吃,快别哭了,当心让有夏她们几个看见笑话你。”
有春抬起头,看见观主脸上和娘亲一样温柔的笑容,不由愣住,观主把糖轻轻塞进她嘴里,问她“甜吗?”
有春下意识点了点头,观主看着她小小一只,被风吹得松软蓬乱的发髻毛茸茸的,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一眨不眨望着自己,像极了某种小动物,忍不住笑着轻轻刮了刮她的鼻梁,爱怜道,“像只小花猫一样。”
这一刻,在有春小小的心灵里,这位平日看来嫦娥一样美丽清冷仙子观主仿佛终于从她那遥不可及的世界走了出来,来到了真实的人间。
不知道为什么,有春心里明明是欢喜的,眼睛里却有泪珠子接二连三地滚落出来。
小道姑仰头吸气,眼泪却怎么也流不回眼睛里去,“我,我想我娘.......想我奶奶.......想我爹和哥哥们.......”
观主没有哄孩子的经验,只好张开双臂说,“那,要抱抱吗?”
小道姑眼睛晶亮,试探地把双手轻轻放在观主肩膀上,观主笑着把她搂进怀里,像抱小婴儿一样抱起来轻柔摇晃着,嘴里哼唱着不知道哪个地方的童谣。
“一边哭一边笑,两只耗子抓小猫。抱一抱,摇一摇,一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夸我好宝宝,给我吃糖糕......”
轻柔得近乎呢喃耳语的童谣声中,有春闭上眼睛睡着了,毛茸茸的小脑袋贴在观主脖子旁边,怀里抱着软软暖暖的一团,观主觉得自己的心也跟着暖和温软起来。
不知道什么时候跟过来藏在一棵大树后面的有夏有冬两小只悄悄探出头,羡慕地望着被观主抱在怀里的有春,“我也好想被观主抱抱”。
观主并没有发现身后的两只小尾巴,她有些吃力地抱着睡着的有春往自己隔壁的院子走去。
有冬捏了捏有夏肥白的脸颊,“有春比我们好看还比我们聪明,以前在宫里的时候姑姑们就都喜欢她,我们哪里能比得上?”
有夏拍开有冬的手,白了她一眼,“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我没有有春聪明伶俐,却比她力气大,能干活。”
有冬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点头,“我针线活比有春好,有秋算账算的比有春快。”
两人面对面笑起来,“我们也都是有长处的,观主早晚能发现我们的好。”
说着两个人手拉手地往自己住的地方跑回去。
有夏和有冬回到院子里时发现有秋还没回来,有春躺在炕上已经睡着了,睡姿并不很规整。
自从从宫里出来到了道观,师傅们对规矩的要求比以往松散了许多,不仅允许她们读书认字,也不再要求她们行走坐卧的姿势都必须像尺子量出来一样标准。
有夏爬上炕,帮有春把被子盖好,“我觉得当道士比当宫女好,可惜我老家附近的道观不收女道士,要不我早出家了。”
有冬也跟着爬上炕,觉得自己的小伙伴太天真,“出家就不能结婚,宫女满二十五岁还能出宫嫁人呢!我娘说女人这辈子如果不能结婚生孩子等于白活!”
有夏手指划着自己脸颊笑有冬,“不知羞,小小年纪就想着要嫁人,小心师傅听见打你板子。”
有冬作势要扑过去挠有夏胳肢窝,小孩子家家的,其实也不真的明白结婚嫁人是怎么回事,只是从长辈那里听来随便说说而已。
两个小道姑玩闹归玩闹,却也不敢动静太大惊动隔壁住着的净字辈师傅们,于是在炕上你掐我一把,我挠你一下,只不多时也都睡着了。
有秋还没回屋,依旧跟着净素师傅分拣药材。四个有字辈的小孩子里,有秋是年纪最大的一个,今年已经十岁了,和犹存孩子气的其他三个有不同,有秋要沉稳内敛很多,平时话不多,学东西却最刻苦最认真,同一间屋子里,她总是起得最早睡得最晚。
女医出身的净素很喜欢这个温柔本分的老实孩子,经常给她开小灶,除了教她辨认药材还教她医术,很有要培养她做自己弟子的意思。
院子里的灯熄了一盏又一盏,观主独自站在走廊上,凝望着夜空中闪耀着的无数星子,却怎么也分辨不出到底哪一颗才是她的故乡。
也许世间每一个孤独的人都是无穷宇宙里一颗流浪的星星,在无尽的漂泊里逐渐迷失了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