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可卿
铁网山脚下,居安镇。
如意楼是镇上新开不到三个月的一间酒楼,据说酒楼大厨年轻的时候跟着大商队到过很多地方,甚至还曾出过海。
他家隔三岔五推出些风味奇特的饮食,喜欢的人恨不得把盘子都舔干净,不喜欢的却是远远闻到味道就躲了。
故此他家生意也是时好时坏,有时宾客盈门有时门可罗雀。
今日因有雨,如意楼依山傍水风景很是不错,临近的富户乡绅和附近书院兜里略有几分闲钱的学子们便占满了酒楼的雅座和大堂。
账房金刘满仓心不在焉地拨着算盘,不时便往酒楼门口看上几眼,像是在等什么人。
一位常来酒楼的熟客同他开玩笑道,“不用再看了,只要易大厨别整他那些洋花活儿和番邦菜,保证你家酒楼天天都是高朋满座、座无虚席。”
刘账房闻言一张大圆脸盘子笑得跟弥勒佛似的,对着那说话的客人拱拱手,“承蒙孙老爷吉言,今日不逢五也不逢十,鄙店只做北方菜,可巧昨日码头送来一批新鲜黄河鲤鱼,数量有限,有好这口的可要抓紧点菜了,手快有手慢无呐!”
有懂行的食客便问鲤鱼是从河水哪个流段捕捞上来的。
刘账房顶着大拇哥,“您是行家,黄河郑州段。”
“哟,你家负责采买的可够讲究,我能自个儿上厨房挑一尾吗?”
“厨房灶头多油烟大,仔细熏着您,放心,鱼要是不新鲜您尽管砸我们酒楼招牌。”
“那不能够,咱是那样不讲理的粗汉吗?这鱼都有些什么做法?”
”鱼生、清蒸、红烧、砂锅炖煮、糖醋软溜随您喜欢。其实要数黄河河心水烹煮食之风味最佳,他日您生意做到黄河沿岸可千万记得去尝尝。”
“哟呵,做账房屈才了呀,你们老板该提拔你做掌柜才是!”
“嗨,您可太抬举我了,都是我们东家和掌柜的肯费心教我,赶明儿得了闲儿我跟您请教生意经您可不能不耐烦。”
“好说好说。”
刘满仓一边应付食客,一边腹诽不已。不容易啊,东家是个甩手掌柜,掌柜见天儿神龙见首不见尾,易大厨除了钻研厨艺万事不上心,酒店里大事小情一股脑都堆在自己身上,生生把自己这个账房先生从锯嘴葫芦磨练到张嘴就是大瞎话的程度。
心里正嘀咕着,要等的人终于来了。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与他同一个太爷爷的堂姐王刘氏。
王刘氏是同刘姥姥一起来的,两人没撑伞,头上戴着斗笠,身上披着蓑衣。水珠滴滴答答从斗笠和蓑衣上滴落,很快打湿伙计才拖干抹净的地面。
刘账房赶忙把账本放进柜子抽屉里锁好,走到酒店门口迎住两人。
“五婶儿,八姐,贵人就在后院,我领你们过去。”
如意楼后院,一株高大的梧桐树枝条伸展,片片被雨水清洗过的叶片碧如翡翠,庭院院墙角落,几从洁白的玉簪花静静绽放。
一名青年男子侧立在屋檐下听雨,宛若芝兰玉树生于庭阶,青玉冠束发,月白绡纱长袍的阔袖和袍角随风而动如卷云舒合。
男子转身露出正脸,飞眉入鬓凤眸生辉,风流俊秀之态实难以言语形容。
只是脸色过于苍白,唇色也极淡,仿佛有病在身。
刘账房正要为双方做个介绍,男子抬手示意不用,“劳烦刘先生,我们之前已是见过,在下有些许小事想向贵亲询问一二,先生只管忙去。”
掌柜一早出门前吩咐过酒楼上下人等,这位甄公子出身江南大户人家,与朝中王公大臣和宫中贵人都有亲,让众人小心伺候着。
刘账房弯腰拱手,“在下堂婶和堂姐久居乡下疏于礼仪,若有怠慢冒犯之处,还望公子担待海涵。”
甄公子含笑瞥了一眼冻鹌鹑一般瑟缩在一起的刘姥姥母女,颔首应允,”这是自然。”
刘账房却是怎么也没想到,他刚转身离开,身后的院子里就上演了一幕大变活人的把戏。
“我当是谁在故弄玄虚,原来竟是位梁上君子。”
王刘氏的斗笠下传来一管如泠泠冰泉的声音。
甄公子一手负在身后,一手握拳轻咳,居高临下地望着打扮成王刘氏模样的琼真,语声含笑道,“比不得姑娘金蝉脱壳、藏形匿影,咱们彼此彼此!”
琼真踏上台阶,只是等她也站在屋檐下时发现,对方目测至少一米八,稳稳高出自己一个头。
她没有看着别人下巴说话的习惯,转头对扮成刘姥姥的女侍卫嗔虚说道,“我需要个苹果箱。”
嗔虚困惑地望着她,琼真虚虚比划了一下自己和甄公子的身高,”世上比马里亚纳海沟更深的是人与人之间的参差。”
嗔虚于是更迷惑了,琼真摇头叹息,”果然,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你说是吗,梁上君?”
甄公子又笑了,发现老爷子的这位重孙女实在是有趣的很,他极有风度地走下台阶,让自己的身高和屋檐下的琼真齐平。
“这样是不是让姑娘你心里舒服一点了?”
琼真一本正经地点头,“的确,贬低别人果然可以抬高自己。”
甄公子低头,肩膀耸动了好一会儿才停。
”姑娘的性子一向如此跳脱吗?”
琼真一本正经脸,“不,我其实是个很无趣的人。好了,闲话少说,阁下引我到这里来到底意欲何为?”
甄公子敛了笑容,轻轻拍了拍手掌,客房二楼窗户和庭院墙外登时冒出数十个手持刀剑的青衣蒙面人。
“忘了跟姑娘介绍,在下姓甄,论起辈分,你当称呼我一声叔祖。”
琼真呵了一声,闲闲地理了理蓑衣,”阁下额头顶着天下巴杵着地,脸可真大!姓甄了不起么?我还是你姑奶奶呐!”
甄公子不怒反笑,“我真是你叔祖,不骗你!”
琼真用手指挨个点了点拿着兵刃对自己的青子大汉们,“所以,这些人是叔祖送我的见面礼吗?”
甄公子似笑非笑,“你倒是挺能屈能伸!”
琼真摆手,“嗨,识时务者为俊杰,我这是在人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甄公子单手捂住脸,闷笑出声,笑着笑着忽然咳嗽起来,他取出手帕捂嘴闷咳了好一会儿才停下,展开帕子一看,就见上面绣着的花朵已经被毒血染黑。
琼真便猜到他前夜所中之毒未解,惊叹道,”呀,好大一朵黑莲花!”
甄公子不明其意,但从她得意的眼神和夸张造作的语气,不难猜出这句不是好话!气得脸都黑了。
细雨如酥,打湿了甄公子的鬓角和衣衫,却丝毫无损他的如玉风姿,苍白俊容上神色恹恹,眼尾一抹飞红是唯一的艳色。
真真既病且娇,美不胜收!也不知自己的进阶版毒药能否将他变得更美?
甄公子挥手,青衣人缩小了包围圈,“这些死士都是粗人,下手从不留活口,姑娘还是主动把解药交出来吧,以免伤了和气。”
嗔虚袖中滑出双刀,她持刀在手将琼真护在自己身后。
琼真抬眼看着几个越逼越近的传说中的死士,因是蒙面,她只能看到他们的眼睛,和感受到一股无形的气势,这种气势约莫就是所谓的杀气。
可实际上,他们的眼神看着甚至都跟凶恶没什么关系,而是一种我在看你,但你其实不在我眼里的漠然。
他们看琼真的眼神,跟屠夫看案板上的肉并无差别。
琼真挑眉,”公子别哄我了,既是下手不留活口,那我交不交解药有何区别,难道说交了能让我死得好看点?”
甄公子点头,向她举起一直藏在衣袖中的那只伤手,“我手上的伤口是什么样,姑娘就是什么样。”
那只手用白绫裹了好几层,隐隐有血渍从里面透出来。
当日若是甄公子反应再慢上一点,他这只手掌会被整个扎穿。
琼真想象着被人从前到后扎个透心凉的滋味,心里悄悄哆嗦了一下,不由多嘴了一句,“夏天伤口不能包扎,不然就算解了毒,周围肌肉也会在化脓后腐烂坏死。”
甄公子向她晃了晃手掌,“多谢提醒,我会尽量让你死得好看一些。现在,把解药给我。”
琼真默默计算了一下时间,“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吗?”
不等甄公子回答,她自己给出了答案,“铁网山,这里历来是皇家狩猎之所,甄公子怎么能就这么肯定,自己是猎人而非猎物?”
甄公子定定看着她,“什么意思?”
“你能调虎离山,我就不能釜底抽薪吗?”
甄公子不解,琼真好心地解释给他听,“我如果一盏茶时间都没有从这里出去的话,埋伏在酒楼周围的禁卫军就会带兵冲进来以谋反罪将你们就地正法。”
“你不怕我抓你当人质或是拉你当垫背?”
回答他的是一架正对准了他咽喉的袖弩,”听说过蜀中唐门吗?听说过暴雨梨花钉和孔雀翎吗?”
甄公子一副"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的迷惑表情。
“没听过也没关系,你只要知道在你抓到我之前,我的弩/箭会先爆开你的喉咙就可以了,嗯,顺便说一句,箭头上抹的毒药是改良版,保证见血封喉,让你死得毫无痛苦。要试试吗?”
甄公子动了动,琼真也动了,动作远比甄公子轻微,袖弩依旧稳稳对准他的咽喉。
“别动,你知道我们女孩子身娇体弱,万一胳膊酸了位置射偏到你脸上,虽还是一样活不了,却会死得很不好看。”
至于怎么个不好看法,只要看看甄公子那只曾经掐过琼真脖子的右手就知道了。
对峙中,后院院门被人从外面敲得砰砰响,”里面的人听着,我等奉命搜查逃犯,快开门!”
甄公子深深看了琼真一眼,“你很聪明,希望你能一直这么聪明!”
他用没有受伤的手做了个琼真看不懂的姿势,青衣蒙面人们便迅速退回到屋子里去。
甄公子点了点下巴,”王家嫂子,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开门呀!”
琼真一笑,果然去开了院门。
一名四十岁上下的禁卫军统领带着几十名手下走进院里,见到院里三人不由暗暗奇怪,一个年轻的公子哥儿,两个其貌不扬的村妇,这和密报上说得不一样啊!
只是来都来了,程序还是要走一遍的。
仇都尉背着手,打着官腔问,“你们是什么人?在这里干什么?”
甄公子看着缩头缩脑、弯腰塌背,尽职尽责地扮演胆小怕事没见过世面的村妇的琼真和女侍卫,气的想笑,认命地走上前。
”在下江南甄楼,乃是受家里长辈所托来看望一位老亲。”
甄公子冲屋里喊了一声,”昃儿,快拿咱们的路引和王爷给的信物来。”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厮一溜烟从里面出来,一手提着个包袱,一手拿着块腰牌和路引。
”这是在下的路引和北静王爷赐予的令牌,烦请将军验看!”
仇都尉接过文书和腰牌,上面明晃晃地盖着金陵府户籍司的印,腰牌则是北静王府的通行令牌。
仇都尉身为禁卫军统领,自然也有自己的消息渠道和人脉关系,对于皇室宗亲和诸如东南西北四大异性郡王及朝中三品以上官员的主要家族成员还是有所了解的。
宫中贵太妃姓甄,北静王正妃是她亲侄女,自然也是姓甄,难怪这小白脸能拿到王府的令牌,北静王爷在朝中素有美名,人脉甚广,有这块牌子在,倒是不好不卖他几分面子。
于是适当收敛起几分傲慢,”原来公子是北静王府的姻亲。失礼失礼!”
“岂敢岂敢,将军位高权重,在下不过一介白丁,今日能够结识将军当真三生有幸。”
不比冯紫英、卫淮青这样的世家子弟有父祖辈恩荫,仇都尉能当上禁卫军统领,完全是自己真刀真枪拼杀出来的。
看似莽直,其实心思细腻深沉,他早就想调离铁网山这个没几分油水可捞的山旮旯,一心向往兵部钻营,只是苦无门路。
而如今掌管兵部的正是当今圣上的同胞兄弟,甄贵太妃所生之子忠顺王爷,要是能搭上王爷这条大船,还怕没有好前程?
只是不知道这小白脸在贵太妃和王爷面前可说不说的上话?
仇都尉心里念头转了几转,”甄公子既然来了京城,怎么不在城里多逛逛,却来了这山野之地?你刚刚说的老亲不会就是这两位妇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