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非卿
太上皇又来了,浑身低气压。
“给您请安,老圣人吉祥!”
琼真怪模怪样地行了个礼,把说话空间让给两位祖父。
“你站住!是不是觉得有你太爷爷撑腰,朕就不能把你怎么样?”
琼真回身,抬起头嘴角含笑,“小道安分守己度日,没招谁没惹谁,竟不明白老圣人的意思!”
短短十几日没见,这丫头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皮肤恢复得白皙水嫩,眉眼舒展和同样穿一身流水暗纹雨过天青色修身长衫的蜉蝣子站在一处,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祖孙。
太上皇眯起眼,“就知道你这丫头是个有手段的!”
说着将一本账册劈头照着琼真脸上砸过去,“你敢说这本账册不是你让人交给林如海再呈送御前的?”
琼真身形不动,眼皮子都没眨抬起两根手指就把账册给夹住了。
太上皇看她这举重若轻的利落劲儿眉心一跳,冯紫英和卫淮青多次说起琼真真人是难得武学天才,他只当二人有意吹捧言过其实,如今看来竟真没浪费儿子遗传给她的那一半骨血。
想到儿子当年的武力值,太上皇情不自禁往后退了小半步。
琼真随手翻了翻册子,认出正是暗卫送来让自己解密又带回去的那本。
“敢问我助朝廷找出官员犯罪证据是违了法还是背了德?”
账册里逐一记载了甄应嘉就任江宁织造后种种不法交易,讽刺的是其中有三分之二隐瞒未报的关税收入秘密送入京城,进了太上皇的私人小金库。
要说这其中没有太上皇的授意或允许,谁信?
当皇上的不说想法子丰盈国库,反而耍手段从国库往自己小金库扒拉钱财,这话传出去,就问丢不丢人,跌不跌份?
至于其他诸如卖官鬻爵贪赃枉法的部分赃款则是分别流入与之相关的京官和地方要员手里,其中八成以上都是太上皇所倚重的心腹,是太上皇不止一次深恩厚赏,交代当今务必予以优待的“股肱栋梁”。
收到账册后当今倒是没在朝廷上直接发难,而是让人抄了副本给太上皇送过去,隐晦表示,虽然儿子抓到了父皇您老人家的小辫子,但谁让我是个孝子呢,您老人家自己看看这事儿到底怎么办才合适?
太上皇一辈子要强,临老落下这么大一个把柄在亲儿子手里,以后他再想强摁当今的头,让他按自己从前那套治国理念和用人观来处理朝政,只怕就不能够了。
太上皇恨得心头滴血,怎么也没想到甄家一群蠢货竟给自己挖了这么大一个坑。
更没让他想到的是,这本账册还是他留在扬州的心腹林如海呈送上来的,且呈送对象还不是自己这个老主子而是当今!
这不是明晃晃的背主是什么?活该他被人刺杀!
“你明知道甄家是为我办事,是我要保的人,你怎么敢!”
太上皇暴跳如雷,琼真稳如泰山,“朝廷法纪维护的是端木家的江山,您的个人私欲和好恶和江山社稷比起来,孰轻孰重?小道不过是见您老人家不忍心下决定出手推了一把而已。”
“好!好!好!好一张利嘴,朕是不是还得夸你一句深明大义!”
太上皇气得吹胡子瞪眼,站在原地直兜圈,眼前这个若是个小子他早大耳刮子招呼上去了。
琼真摇头,“那倒不必,我为公理更为私心,早说了我跟甄家有仇,谁能帮我报仇我帮谁。”
太上皇看她一副混不吝的样子,气得抓起桌上的杯子就往地上扔,直到把成套汝窑天青釉砸完才停手。
“当年是朕下旨废太子并追究太子罪责,也是朕默许甄家毒杀了你生母,你是不是还要向朕寻仇?”
琼真摆摆手,“不是一回事,太子名分是您给的,是否收回去您说了算,我爹擅闯宫门惊了圣驾在先,于法度于清理都应受罚,没什么好埋怨的;至于我娘,一码归一码,明明就是甄家想灭口跟您不相干!”
太上皇见她神色认真不像是说谎骗自己,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侍卫说不曾见你走出山庄一步,你是怎么拿到这本账册,又是怎么说动了林如海?”
琼真望一眼宛如老僧入定,从太上皇进门起就一言不发的曾祖父,淡定地甩锅。
“我虽然没有父母缘,亲祖父对我也只是面子情,幸好我还有个真心心疼我的曾祖父,暗卫和暗卫还是有区别的,您和皇上的暗卫做不到的事,不代表太宗皇帝的暗卫也做不到。”
太上皇遽然转头,不敢置信地瞪向蜉蝣子。
闭目养神的蜉蝣子心中好笑,好孙女,坑起自己这个曾祖父可是一点不带手软的,不过所谓长辈干什么用的,不就是为了给小辈遮风挡雨顺便顶包背锅吗?
睁眼点头,对着这个并没有按照自己期望成长的儿子,蜉蝣子嘴上不说,心里是有亏欠的,好言好语解释了一句,表明自己无意干涉朝政,纯粹只是护短。
“没有为着奴才委屈自家孩子的道理,谁叫他家得罪了我玄孙女!放心,我如今已是方外之人,人间权力纷争与我无涉。”
太上皇一听也立刻委屈上了,“当年您的心就偏,如今更偏了,这丫头性情乖僻不合时宜,到底有哪里好了,您不委屈她就能委屈我?”
太上皇抖了抖长眉,没什么底气地给出三个字“隔代亲”。
太上皇嘿了一声,“不算孙辈,您的曾孙曾孙女少说也有两掌之数,随便拉出一个都比眼前这个更可人疼,改日您都见见?”
蜉蝣子看了眼琼真,忽然叹息一声“你还记得含章宫的皇贵妃吗?若我和她能生个女儿,大概就是玥儿的模样,你也说我是个偏心的……”
话未说尽,意思却到了:其他儿孙再好,也难入他老人家的法眼。
毕竟,当年的太宗皇帝为了含章宫皇贵妃可是连皇帝都不做了,也幸亏皇贵妃没能生下皇子,不然如今坐在龙椅上的还不知是谁!
不提皇贵妃还好,这一提起,太上皇想到儿时因为这个女人自己母子受到的刁难和委屈,气得拂袖而去。
蜉蝣子问琼真,“这下高兴了?你祖父已经被你我气走,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说清楚,咱们先对好说辞,免得将来穿帮。”
琼真眼神复杂,“曾祖父,您想看我跳舞吗?”
蜉蝣子一愣,“之前问你时不是说不会跳吗?”
琼真表情淡淡的,“想会的时候自然就会了。”
……………………
这一晚月色很好,适合伤情,适合悼念。
湖心亭有酒,湖上有小舟。
琼真仍旧穿着白天那身衣服,只脸上多了一块面纱,她手持双剑在廊桥上舞了一段不知名的剑法,好看是好看的,就是一点也不惊艳,和真正的舞者比起来,只能说毫不出彩平平无奇。
蜉蝣子一脸无语,“你说跳舞给我看,准备了半天就只给我看这个?”
琼真摘了面纱,桌上有酒有清泉,她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喝下,“想会就能会的舞,能有多好看?”
蜉蝣子张嘴结舌,没料到又被倒霉孩子涮了一次,“玥儿呀,曾祖没得罪你吧?”
琼真坐在琴凳后,双手虚按琴弦之上,曲调未成歌声先起:
“十顷连波江上碧,一点清霜月下稠。
思我故国魂梦里,云帆空悬不见舟。”
诗句落,蜉蝣子惊得站起身,整个人失魂落魄,再不见半点潇洒从容。
琼真仿若未见,指落琴声起,她和着琴声继续唱下去:“呀!思悠悠,恨悠悠,恨到归时方始休。月明人倚楼。”
楼字音落,湖中舟上一缕箫声幽幽而起,如慕如诉。
一曲听罢人断肠,蜉蝣子眼中湿润,哑声问,“刚刚那几句诗,你从何处听来?”
琼真没有回答,左手执酒壶,右手取了一只空杯斟满,走到亭子一边,将杯中酒洒入湖水中。
“含章可贞,这一杯敬前朝末帝幼女,高唐公主燕兰因。”
又斟一杯,走到亭子另一边,倾酒水入湖。
“此生最是多情苦,说与清风人不知。这一杯敬本朝太宗情痴皇帝端木彻。”
再斟一杯,掷杯江中,“最后一杯敬人间风月,佳话原来是笑话!”
转过身来,琼真脸上似笑非笑,“人人都说太宗皇帝爱美人不爱江山,三千宠爱在一身的洛氏皇贵妃死后,太宗也相思而亡。呵,多凄美动人的爱情故事,简直可以媲美唐明皇与杨贵妃。”
“曾爷爷,您告诉我,事实果真如此吗?”
清澈的眼中带着洞悉世事的了然,蜉蝣子不知道这孩子父母长什么样子,但他没对儿子说谎,这孩子虽和兰因没有血缘关系,下半张脸却像极了她,眉眼又和自己少年时相仿佛,若兰因和自己生个女儿出来,大抵也就长琼真这个样子。
更巧合的是,当年情真情痴时,两人曾约定,将来有了孩子,无论男女,都取名为玥。
对着这么一张脸,蜉蝣子不忍心再自欺欺人,尽管真相是那样丑陋!
“玥儿,你有没有爱上过一个人?”
琼真沉默不语,蜉蝣子也不需要她回答,“论长相兰因不算最美,论性情更是糟糕得一塌糊涂,才学也只能算平平,除了舞跳得好简直一无是处。
然而就是这么一个处处不完美的女人却让我真正明白了何谓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情深,连缺点都那么可爱。
她是个笨拙的猎手,却用情丝牢牢困住我这自诩高明的猎物,我爱她一日胜过一日,几乎到了失去理智的程度。
然而我到底是一位帝王,再爱一个人也不会让她凌驾于江山社稷之上。
那时,我甚至还不知道她的真实身份是前朝公主,入宫为的就是惑乱朝纲,她差一点就成功了,却败给了帝王的多疑。
作为男人,可能不会怀疑自己的爱侣;作为皇帝,却会本能地怀疑和提防接近身边的每一个女人,当我察觉到她已经能轻易影响我的判断和决策的时候,身为帝王的那一半警告我,这个女人有问题!
她的破绽实在多,很快便被我试出前朝余孽的身份……”
琼真代替他说了下去,声音和情绪没有一点起伏,“然后你亲手杀了她。”
“她死之后,痴情的那一半你发觉,她本可以有无数次机会可以弄死你和你的小皇子们,但她始终没忍心下手;她甚至有死士替身,明明可以李代桃僵假死脱身,她却选择了亲身赴死,将生的希望留给了死士。你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最终入了魔障。”
蜉蝣子目光复杂,“你明白?”
小舟靠近凉亭,船头上吹箫的人一步跨入凉亭,“我想了快五十年还是想不明白,公主当年,到底为了什么甘心赴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