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卿非卿
蜉蝣子仔细看了两眼才认出这人是谁,“是你!”
净如点头,“是我,那名本该替公主死去的替身”。
琼真眼神在蜉蝣子和净如身上来回打了个转,手指在琴弦上随意勾挑了几下。
“爱恨交缠,国恨家仇与个人情义两难全,到底是殉国还是殉情,只有高唐公主自己才知道吧。”
又或者,同为皇家出身,权谋人心一样也不比太宗差的高唐公主太过清醒地认识到,对于一位帝王来说,死去的爱人远比活着的时候更让人记得真记得深。
净如却一定要从琼真这里问出个答案,“如果你是高唐公主,会怎么选?”
琼真悠然神往,她的脸庞比月光更皎洁,“如果是我……”
净如紧张追问,“怎样?”
琼真啪啪啪击掌轻笑,“将一国君王玩弄于鼓掌之上,用一张似是而非的前朝宝藏藏宝图让皇家父子兄弟相疑、同室操戈;再用莫须有的金矿成功钓得各路野心家上钩,不费一兵一卒就令驻守在西海沿子、平安州这两处边防要塞的藩镇势力倒戈相向,好高明!好手段!”
琼真尤嫌不够,接着往外抛雷。
“高手落子,料敌于先机;圣手控局,后手不在生前在死后。甄家太夫人,洛老太君,人人说她擅弈,可要我说比起她表妹高唐公主,她那点小手段根本不够看!”
净如神色不变,蜉蝣子一脸木然。
琼真反问净如,“当年您可是一品宫正,与做太上皇乳母的洛氏必是彼此相熟,您觉得我说的对不对呢?”
净如不能答,怔怔望着这位她起初并没多放在眼里的小丫头,听她抽丝剥茧逐渐还原当年真相。
明明她人就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一年多从未踏出山庄一步,除了学武,再无其他出格之举,除了刘姥姥祖孙三代女子,也再没和其他外人有往来,她的消息到底来自何处?
既有如此手段,当初怎么会被区区贾珍父子逼迫得走投无路,只能心甘情愿做了太上皇和当今的饵?
不知不觉,净如将最后一个疑问问出了口。
琼真呵地一笑,傲然道,“泥猪癞狗之辈,也配我同他们过招?我若不当一回饵,怎么查的出这么多年到底谁才是幕后那只翻云覆雨手!”
当年决定入宫后谁为主谁为辅的时候,高唐公主曾经对表姐洛氏说过:最好的猎人往往以猎物的方式出现。
净如背心汗出如浆,手足冰冷,自觉往日所做一切在这孩子眼里怕都只是笑话,她仿佛又看到表妹没心没肺,对一切仿若浑不在意、漫不经心的样子。
“孩子,你抬头让我摸摸你的脸!”
琼真噗嗤一笑,像是知道净如在怀疑什么,仰起脸,“如假包换,我这张脸是真的。放心,谁诈尸高唐公主都不会诈!”
净如不信,双手捧着她的脸细细摩挲,琼真双眸含笑,似了然,似讥讽。
净如反手抚过自己脸颊,只觉得这湖上的风吹得人眼眶酸痛,又吹得人遍体生寒。
夜深霜寒露冷,不知不觉秋已至。
山庄里各处灯火次第亮起,侍卫暗卫各就各位,藏书楼第四层没有摆放藏书,而是布置成普通书房的样式,房门上新挂着一块匾额,上面写着“镜花斋”三个大字。
太上皇在前,当今在后,两人都是微服出宫,身上穿着的不过是便服,却遮不住帝王煌煌龙威。
太上皇仰头看匾额,认出是太宗皇帝的字迹,他想起年幼时想要一副父皇亲手书写的字帖而不能得,心中一阵泛酸。
但念及今日来意,又将一腔不合时宜的酸楚与羡慕压服下去。
书房里分宾主坐着一老一小一男一女两位道长,正是蜉蝣子和琼真,可奇怪的是,坐在主位上的人是琼真。
紫冠垂璎,羽衣翩然,老少二人一模一样的打扮,眉目相似气质相异,长者厚重,少者飘逸。
太上皇张口不知该叫父皇还是该叫真人,当今早有猜测打定主意跟定太上皇口风行事,笑而不语。
蜉蝣子大袖一挥,“你俩坐吧,今日你我都是客,客随主便。”
四世同堂琼真辈分最低,但她气定神闲稳坐主位之上,不起身亦不行礼。
“镜花斋内我为主,且容我放肆这一回。诸位长辈,请坐。”
以一女子之身直面三代帝王龙气天威,不亢不卑,气势丝毫不落下风,从容有余。
纵然心事沉重如蜉蝣子,也不觉老怀宽慰,点头赞许:不愧是我的传人,一念山沧海一脉就该有如此气魄!
太上皇像是第一天认识这个孙女,无礼、放肆诸如此类斥责的话语到了嘴边,可一对上那双飒飒然、洒洒然的笑眼,就又都咽了回去。
当今是第一次见到这位庶出侄女,只觉眼前这人如曦晖朗曜又如璇玑悬斡,凛凛兮,湛然生辉。
气度品貌宛若当年太子坐明堂,回想起被太子全方位碾压到黯然无光的青少年时光,当今不觉释然一笑,“见到你,便如见到当年太子兄长,你很好!”
琼真淡然一笑,“多谢夸奖,开门见山,今日请诸位长辈前来,乃是为了了却一段源自太宗朝的公案。”
转头询问蜉蝣子,“曾祖父,需要我为尊者讳吗?”
蜉蝣子摇头,“红尘事红尘了,关乎江山社稷他们父子有权知道真相,但说无妨。”说罢宛若老僧入定。
琼真点头,竖起一根手指,“公案第一疑,太宗出家之谜:前朝覆灭之际,睢阳长公主携末帝最年幼的一双儿女逃出宫隐居海外,及至高唐公主长成后改名换姓,以洛兰因之名入宫为妃,本为迷惑君王而来谁知自己也深陷情网之中,身份暴露后被太宗赐死。
高唐公主临死之前告诉太宗,睢阳长公主在海外得异人传授,练成一门偷取王朝气运以壮大己身的奇门阵法,且阵法已经发动,除非有真龙天子肯自散一身龙气以自身为阵眼逆转此阵,自镇于远离王气之处满一甲子方可解。
这话听来荒诞不经推敲,但龙虎山张天师一脉最有天份的一位长老以燃烧寿元为代价卜算一卦证实公主所言非虚。
太宗为江山社稷,为子孙长远这才传位于长子,假死脱身后拜入玄门为道,远走海外。”
这一段皇家秘史真如传奇,听得太上皇和当今如痴如醉,目瞪口呆。
“父皇……”太上皇满脸复杂,他一直以为太宗独宠含章宫皇贵妃,对不起其余满宫妃嫔和皇子皇女,是天下第一等负心薄情之人,如今真相揭开,原来自己才是最被偏爱的那个!
幸福来的太突然,他得缓缓。
蜉蝣子虽闭着眼,却仿佛可以听到儿子心声,哼笑一声,“别多想,选你只因为皇子当中你最年长!”
太上皇脸一黑,顿觉满腔感动都喂了狗!
当今见惯了父皇怼人,如今见他被怼,忍不住噗嗤一笑,忙借低头喝茶的动作藏起脸上幸灾乐祸。
琼真品度太上皇父对太宗出家之事消化得差不多了,轻咳一声后继续揭秘。
高唐公主死前秘密将一份绘有前朝复国宝藏各处埋藏地点的藏宝图拓本一分为九,分别送出宫,并传出一则消息:完整宝图线索藏在一本无名氏所著的《浮云斋夜话》里,除此之外,那本书里同时还隐藏了一处未被开采的金矿的位置信息。
先太子,也就是义忠亲王,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偶然在江南某处书斋一本手抄本海外游记里破解了高唐公主留下的谜题,得到了完整版藏宝图。
太子将宝图送回京城并提醒宝藏和金矿之事可能只是子虚乌有,是高唐公主故意设下的圈套,其中可能另有阴谋。
没想到他的父皇并不相信他的话,按图索骥接连打开几处埋宝的宝库后,发现里面遍布机关且什么都没有,便疑心是太子故意为之,宝藏已被他预先派人取走。
皇帝对储君生出猜疑之心,太子在江南未回,太子妃却突然进宫告发太子暗中勾结前朝余孽意图谋反,声称太子此去江南正是为了调集钱财招兵买马,并拿出数封太子与几处重要藩镇节度使往来书信作为证据。
皇帝大为震怒,急招太子回京,太子进城后被一伙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叛军和死士胁持进宫,坐实了他逼宫的罪名。
原本,若是父子不相疑,事情还有转圜余地,怎奈皇帝听信告密者谗言,对儿子起了戒心,不肯相信他是为人胁迫,只当他有心弑父。
其余几名皇子也在有心人蛊惑撺掇之下同时入宫救驾,场面一时混乱至极,难分真假难辨忠奸,太子心知父子兄弟俱落入他人算计,若任由局势发展下去只怕自家骨肉相残却让幕后策划这一切的人浑水摸鱼、渔翁得利,后果不是皇家所能承受,于是当机立断,挥剑自刎以死明志,以牺牲自己名声性命为代价解了困局。
太子一死,叛党师出无名很快被皇帝的伏兵和几位皇子所带侍卫诛杀,一场宫变儿戏般结束。
事后,皇帝回过神明白太子可能是被人陷害,正要召太子妃入宫问个清楚,太子妃却留下遗书,说身为人妇出首告发自己丈夫,虽全了忠孝之心却亏了夫妻情义,自知罪孽深重,甘愿领阖府上下从容赴死,只求皇上慈悲,准许她们一家以这种方式在地下团圆并赎罪。
琼真神情不悲不喜,宛如一个局外人,“这便是公案第二疑:义忠亲王谋反真相。老圣人和圣人都曾亲历现场,您二位请公道地给一个结论,太子当年真的谋反了吗?”
当今喟然一叹,直视琼真双眼,“皇兄自幼天资绝伦,生性孤傲狂狷不爱受拘束,为人行事一派光风霁月,他曾说做皇帝是天下第一大幸事,同时也是天下第一不自由之事,皇位于他实如枷锁。”
皇位都不稀罕的人会去谋反?先太子若不是储君,早四海遨游去了,紫禁城对他来说就是一座大监牢。
琼真点头欣然一笑,“四叔是懂我父亲的。”
叔侄两个目光一致地看向太上皇,太上皇垂着眼皮谁也不看,“义忠亲王这个封号难道还不足以表明朕的态度吗?”
琼真打心底里看不上太上皇这故作大方的虚伪劲儿,也不打算给他留面子了,“夺太子位改封亲王而不是直接废为庶人,我是不是还得替父亲谢谢您的慈悲?依我父当日所为难道当不得昭烈二字,还义忠,您是想恶心谁?”
太上皇拍桌怒道,“当日满京城那么多双眼睛和耳朵都看到和听到是太子先带人闯宫,然后才有各皇子前去救驾,你父亲若不是谋反,却教你这几位带兵入宫的皇叔如何自处?遗憾已经发生,朕总得为活下来的多考虑几分。”
他何尝不知道太子无辜,也怀疑当日有份参与救驾的其他几名皇子入宫动机不纯,未必个个清白。
但外人不知内情,若承认太子没有谋反只会让人以为是皇帝无能,任由几名皇子逼杀储君,笑话天家无亲情父子兄弟相残,重演唐朝玄武门旧事。
与其全家没了名声,不如将错就错,让已经死掉的太子独自承担污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