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鸟偏从末世来
打发了尤老娘一家,又同贾芸母亲卜氏说了几句闲话,好生叮嘱贾芸送他母亲回去,王熙凤却不过水月庵主持静虚的好意,在她这里用了一场还算洁净可口的素斋。
“她家馒头果然是好的,只是我却不好这一口,便宜你了。”
王熙凤翻身上马,笑着调侃装了满满两大褡裢馒头的丰儿。
丰儿整理着马鞍的位置,头也不抬,“我给足了银子,出家人的便宜是那么好占的?尤其这个静虚老贼秃,最是个会顺着杆儿往上爬的货色,怕她赖不上咱们是怎滴!”
出家人本该六根清净,跳出五行之外,这个静虚却四处钻营趋炎附势,专一在红尘是非中打滚,自个滚的不亦乐乎还不忘记拉扯一干徒子徒孙跟着在浑水浊浪里沉沦。
“既看不上静虚为人,你还买她家的馒头作什么?”
丰儿也上了马,笑道,“尼姑好不好的与馒头有什么相干?也不知她家用的什么酵子,馒头发得这般蓬松暄软,一口咬下去好似云朵一般,又有一股子新麦独有的的清香甘甜,不像咱们家厨房里做的那些个,样子是精致小巧了,就是尝不出食材本身原有的味道。”
凤姐轻踢马身,没有告诉丰儿,这静虚原本正是嫁给了一个馒头铺老板,后来丈夫死了她不堪忍受公婆和夫家叔伯的欺辱便投水寻死,被长安县善才庵的一位师傅救下并收留,也正是在那庵堂里,她才知道,有一桩生意远比卖白面馒头更赚钱,且这本钱她自己就有,或者说世上女人全都有。
世道笑贫不笑娼,从被逼卖身香客的无助女尼到主动参悟欢喜禅,再到主动为宗派广发信徒,成为一庵之主,不过又是一则屠龙少年终成恶龙的现实写照罢了。
丰儿落后一个马身跟上凤姐,“主子,咱们这就回去贾府吗,也不知那位傅家姑娘相看得怎么样了?”
凤姐呼吸着山野间自由的空气,笑得眉眼生动语气快活,“难得出来放风,不好好转转却急着回去笼子里做什么?我今儿已是越权为琏二爷纳了一房美妾,难道还得真帮他再娶
一位贤妻入门,你别忘了,我只是他孩子的娘,却不是他的亲老娘!”
丰儿偷偷瞄她一眼,见她神情并无愠色,也笑了,“俗话说,一事不烦二主,谁让主子是出了名的能耐人儿!偷偷问一句,平儿姐姐那里,您是怎么个打算?”
在贾家,要说满府里谁最了解王熙凤,莫过于平儿,作为陪嫁大丫鬟,她不仅知道闺阁中的凤姐是何等性情作风,更清楚琏二奶奶八面玲珑后的真实为人。
王家凤哥儿壳子里换了个人这件事,能瞒过枕边人贾琏,却瞒不过好比是原身肚子里蛔虫的平儿。
二人其实早已彼此心照不宣,只是出于种种顾虑和不可言说的禁忌,不曾捅破那层窗户纸罢了。
想到此处,凤姐笑容淡了几分,“论主仆之情,终究是我辜负平儿太多,论夫妻天伦,她早已是贾琏的人,虽无名分,情意却深,我不怪她的选择。放了她的身契,与她厚厚一份嫁妆,再让老太太许她一个良妾的身份,这是我能为她做的是,也算全了我们一起长大的情义。”
丰儿忍不住扮了个鬼脸,语气夸张地称赞道,“新妇还不曾进门,就已先纳了两名美妾
在房中,主子您可真是比亲老娘还疼你孩子他爹!只是可怜了未来的琏二奶奶,不知她是先攘外还是先安内?”
凤姐拿鞭子笑指路边野花野草,“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贾家琏二爷春心不老,他的风流韵事就消停不了,新妇若是聪明,就该知道抓大放小,若是连自家妾室都摆布不了,又怎么能掌控住偌大一个国公府?”
琢磨这话语中的意思,倒像是拿尤二姐和平儿两个给新琏二奶奶练手的,丰儿恭恭敬敬地在马上给凤姐行了个礼,“受教了,希望琏二爷能体会主子这一番苦心。”
凤姐把手一摊无辜道,“我说什么了?不过是事赶事罢了,偏你们这些聪明人爱多想!”
回城的路上,贾芸没有骑马,而是同母亲坐在马车上说话,母子两个想着昨夜和今天发生的事,心底各有思量。
卜氏拿了个果子,细细用干净帕子擦了后递与贾琏,苦口婆心道,“芹小子不是个好的,你可千万不能跟他学,万一走错了道,可叫娘靠着谁去?”
贾芸笑着三口两口吃完果子,打开扇子给母亲扇风,“娘放心,儿子不是那不知道好歹的人,最近帮着凤姑姑做事也见识了不少世道人心,贾芹不过是一朝得志便猖狂的小人,他所谓的富贵且看不进我眼里去。”
卜氏摇头叹息,“自打敬老爷去了道观,族中子侄越发得不像样了,家庙本是祭祀祖先的清净肃穆之地,如今却是什么脏的臭的都能进去糟蹋一番,祖宗们若是泉下有知,怕是棺材板儿都按不住了。”
一面忧心忡忡起来,“我没读过书,也不懂什么大道理,只是常听戏文里唱些水满则溢盛极必衰的话,我想世间的富贵都是有数的,必得是有德有能力的人才能获取和守得住,这些年我冷眼瞧着族里的做派,越发的猖狂放纵了,自以为出了个娘娘便比天王老子都厉害起来。包揽诉讼、逼良为娼、放贷盘剥,没有什么恶事是他们做不出的,外面看着赫赫扬扬,其实里面连根子都烂了,不定
什么时候贾家这棵大树就会倒了,真到了那时候,你我母子该怎么办才好!”
贾芸缓缓打着扇子,安慰母亲,“俗话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母亲说的很是,读书我是不成的,凤姑姑今日问起我对将来的打算,说是南城兵马司那边少个文书,虽品级不高,到底是正经差事,做得好了,也不难往上升迁。若我有意,她便帮我打点一二,将来再寻个好人家的女儿成了家,这日子不就过将起来了。”
卜氏眉宇间郁色散去,拿出凤姐所赠团扇给儿子扇风,“如此极好,起步是低了些,却比坐吃山空或者给人跑腿传话当小厮强远了,咱们不图那虚富贵,能踏踏实实和和睦睦地过日子就行。承了凤姑娘这么大个人情,回去你帮我好好想想,该拿什么好好酬谢她才是!”
一面说一面将远亲近邻家的闺女在心里扒拉了遍,寻思哪个合适娶回家做媳妇,浑不知,她的好大儿心里早已有了人。
贾芸默默在心里勾勒着小红的模样,心中不免有些荡漾,他不笨,早看出伊人对自己并非无意,不然也不会遗了块帕子在他这里。
他没珍大伯、琏二叔那么花心,见一个爱一个的,母亲从小就教导他要做个有担当的人,将来或许会遇上比小红条件更好的姑娘,但自己的初心却不会改变。
私底下他也打听过了,小红的父亲林之孝虽然是奴仆身份,当年却是贾赦的书童,数次因功课出色擅于劝诫小主子得到老国公贾代善的嘉奖和赏赐,后来贾赦纵情声色不理家小,也多亏当上二管家的林之孝暗中照应提点,才没让贾琏长到太歪的路子上去。
以林之孝的身份,想安排女儿儿子到主子屋里近身服侍是很容易的事,他却给儿子求来恩典放了身契,如今在私塾里念书,听夫子说很有几分灵性。
又教女儿蹈光养晦,不要随意在男主子面前露头,安生熬到出嫁的年纪便也为她赎身回家自行婚配良人。
奈何小红自己是个有上进心,也是运气好,一个照面便叫王熙凤看上了,正经将她作大管事培养历练,不让她泯然众人。
小红母亲有些糊涂,爱听人奉承说好话,能力才干也只平平,个人品行却很过得去,或许贪点小便宜,却从不恃强凌弱,左邻右舍说起来都夸林大娘是极和睦乡里、怜贫救困的慈善人。
父母如此,教导出来的女儿自然差不到哪里去,何况小红本人又是那样爽利俏丽的一个人,知进退,善应对,好似是从贾芸心坎里长出来的,岂能不心折?
和这些比起来,出身奴仆反而只是小事,想来自己母亲也不是那等见识狭隘的,在那之前,须得多让母亲和小红接触几次,见识她的好处之后再来谈婚事不迟。
凤姐还不知贾芸正算计自己看好的储备人才林红玉,她同丰儿一路去了正在改建中的陪嫁庄子,查问一番进度后,从当地农户和猎户手里采买了不少新鲜东西这才打道回贾府。
进门洗澡换完衣服,擦干头发,留了一半东西留给小厨房,另一半命人在后面抬着,自己送去贾母处。
贾母这里正热闹着,宝玉黛玉宝钗并三春姐妹和湘云都在这里,就连帮着王夫人暂时管理家事的李纨忙里偷闲地跟过来请安。
鸳鸯笑着迎向凤姐,“宝二爷才孝敬老太太一只会衔旗串戏的焦嘴鹦鹉,你又牵来这么老大一只呆头鹅,快牵进去叫她们瞧瞧,什么叫没白疼了人!”
说着便要去解绑着大白鹅的绳子,凤姐忙给按住了,“可使不得,你从小长在城里没见过,这大家伙是乡下养来看家护院的,你这小体格不够它一翅子扇的!”
那大鹅眼冒凶光,像是知道自己死期将近,一边奋力挣扎,一边嘎嘎乱叫。
鸳鸯唬了一跳,“古人有斗蟋蟀斗鸡的,难不成你今日要请我们看斗大鹅?”
凤姐命仆妇将鹅和其他几样野味送去厨房,自己和鸳鸯进了屋子。
贾母正与孙女们说笑,看来今日的相看很是成功满意,见凤姐进来,忙招手让她上前。
“你推荐的那位吴夫人果然家学渊源,一手悬丝诊脉看得这几个丫头眼睛都直溜了!”
凤姐不客气地挤开宝玉,自己和黛玉两个一左一右地在贾母榻上坐下了。
“所谓高手在民间,人家不指着这手艺吃饭,虽有真才实学,声名却不显,我是偶然有幸才结识这位杏林高手,她见我俗得有趣这才肯答应前来,这也是老祖宗和她的缘分!”
众姊妹听她这样说都笑了,李纨指着凤姐道,“我们日日相伴,知道你是个大俗人,却不知有趣在何处?还不快展示一二叫我们见识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