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鸟偏从末世来
凤姐把头一歪,睨了眼几乎戳到自己眼睛跟前的手指,“哼,我等大俗人,每天操心柴米油盐酱醋茶,比不得你们文化人,成日家琴棋书画诗酒花!”
一句话引得众人哄堂大笑,宝钗点头赞叹道,“总结得精辟,凤丫头若肯学做诗,只怕我们都要没立足之地了!”
黛玉抿嘴一乐,拉着凤姐的手道,“大俗即大雅,君子务实,怪不得吴先生爱你有趣,我同姊妹们亦然。”
凤姐忍不住用指腹轻轻戳了戳黛玉脸颊上的小小梨涡,“好妹妹,姐姐也爱你!”
黛玉用帕子捂了脸靠在贾母肩膀上,吃吃直笑,湘云推着其余姐妹上前,一起簇拥到凤姐身边道,“好姐姐,难道我们几个,你便不爱了么?”
凤姐揽了最小的惜春在怀里,又伸长手臂摸了把湘云的小脑袋,“唉唉唉,爱爱爱!都过来,姐姐我最会雨露均沾,这左拥右抱的烦恼和快乐,谁能体会哟?大概只有老天和老祖宗才知道罢了!”
语气苦恼,脸上小表情却极得意,贾母笑得撑不住,示意鸳鸯,“快拉这促狭鬼别处坐着去罢,省得挤塌了我这软榻!”
鸳鸯果然拉了凤姐下去,和琥珀等几个大丫头将她按在椅子上,捏肩的捏肩,捶腿的捶腿,有人上茶,有人喂点心,“凤姑娘,我们服侍得好不好?”
不等凤姐回答,琥珀也道,“姑娘英雄豪迈,雨露均沾的时候也别落下我们呀!”
凤姐笑得险些喷茶,呛得咳嗽了几声,起身团团向四周抱拳行礼,“哎哟哟,这齐人之福也不是好享的!想我王熙凤何德何能,得几位姐妹和众佳人如许深情厚谊,我这小身板委实扛不起呀,唉,只好走为上策罢了!”
说着转身要溜,贾母忙道,“快拦住,别叫凤丫头跑了!”
探春、湘云、惜春三个笑着领几个大丫鬟拉手抱胳膊地将凤姐截住,依旧压着她坐回椅子上。
李纨站在贾母身后,款款道,“凤丫头,才夸你务实,你就耍了这么长一段花腔,倒是拿出些实在好处,方能体现你爱护众姐妹兄弟的一片诚意呀!”
她一而再地试图用言语压服,凤姐心想,当谁听不出她话里机锋是怎么,我都不是贾家媳妇了,充其量也就是亲戚家借住的姑娘,还跟我摆大嫂子的谱!
凤姐摩挲几下自己下巴,招手叫丰儿,“把咱们从庄子里带回来的肥鹅野兔和其他几样野意儿都送来这边厨房,再叫彩明去铺子里把那西洋的葡萄酒和上好的惠泉酒各搬两坛子。”
丰儿应声去了,凤姐对着屋里众人笑道,“咱们今儿有肉一起吃,有酒一起喝,你们说好不好!”
鹅兔还罢了,日常都是常吃的,西洋的葡萄酒却是稀罕物,几十来两银子一斤,还得是有门路的才买的着。
这一顿下来,光是酒水少说也要一百两银子上下,众人便都说好,李纨却又唱起反调,“你自己是个俗人,就要拉着姐妹们和你一起做酒肉之徒不成?别只管拿鸡鸭鹅兔瓜果蔬菜这些寻常乡野之物来搪塞!”
宝钗也点头称是,“表姐那间专卖西洋南洋番邦货物的铺子里,什么新鲜东西没有?我们也不爱那金的银的,姐姐只管将那不俗的取些来,我们可着自己心意挑选,也不必姐姐再费心猜度,如此,岂不两便!”
凤姐一听便知她是不满自己上次差小红去大观园送礼的事,借题发挥。
她望着钗纨二人,在心底冷笑了一声,宝二奶奶还没进门,就已经和未来的亲大嫂哥俩好,唱起双簧来了,这是想演谁?
“请教珠大嫂子和薛妹妹两位文化人,番邦诸多新鲜野意儿里,什么才是不俗之物?你们给个方向我才好寻摸。”
李纨卡壳,她娘家是清流,父亲李守中寒门出身,为人最是保守清正,自诩是天朝上国柱石之臣,从来都对海外诸番邦不屑一顾,家中从不许见一件外国之物。
她也是嫁进贾府之后,才见识过一些番邦器具物品罢了,哪里知道番邦人是如何划分贵贱高低,只好把眼望向宝钗。
薛父早年曾在岳父王家带携下做过几年洋货生意,只是海运风险极大,一次船队失事后
财货两空亏了小半家产便不做了,如今不过偶尔从别家进些薄利多销的寻常日用之物售卖罢了。
但她到底读过不少杂书,诸多游记里偶尔也有记载描述番邦风物的,知道的略比李纨多些。
宝钗因而笑道,“前次珍大嫂子的两位妹子来时,你送的石榴石、紫水晶珠串就很好,听说还有更好的深海珍珠和天竺金刚石制成的西洋宫廷头面,不知道表姐舍不舍得拿出来与姐妹们分享?”
好家伙,张口就要自己铺子里的镇店之宝,胃口这么大也不怕撑着了,不愧是敢以商贾出身觊觎国公府宝二奶奶宝座的人,连个代理掌柜还没当上,竟然就帮着东家店大欺客起来,可着自己这一只小肥羊死命薅羊毛。
姐姐欣赏你的野心,但你还是先掂量清楚自己的斤两再来说话吧。
黛玉皱眉,觉得宝钗的话很是不妥,别的姐妹不清楚,她幼时在盐商家做客,听他家的女孩子们炫富,可是说过,深海珍珠因为采摘不易,随便一颗品相中上的便可买下扬州城最繁华地段上的一间铺子,于是便想开口帮凤姐分辨一二。
凤姐却把双手一摊,看向贾母道,“我们才几岁年纪,能知道个什么叫外邦不俗之物,不如请既有见识又有智慧的老祖宗给大家伙讲解讲解可好?”
贾母也很看不上宝钗的做派,脸上笑道,“按照读书人的分法,金银是阿堵物,珠宝玉器何尝又不是俗物?凤丫头,你这几个姐妹都是爱风雅的,你不如把那番邦的诗书经卷、画图文帖等陶冶情操之物送些出去,只怕她们还欢喜些!”
湘云拍手笑道,“正是,我前次去南安王府做客,他家小郡主拿了象牙雕刻的西洋棋教我们玩,同咱们的围棋大不一样,果真是有趣得很!好姐姐,你铺子里若有一样的,我拿攒下的月钱跟你买一副可好?”
凤姐也不去看宝钗脸色,“西洋棋倒是有,只是象牙难得,一般都是被当成贡品送去宫里了,我铺子里卖的都是上好的木头雕了再上颜色制成的,你若喜欢,回头就让人给你送两副过去。也别说给银子,谈钱伤感情。”
迎春拉了湘云的手问清楚西洋棋玩法后,便同探春商量也想同凤姐要一副。
惜春想着凤姐之前送她的颜料,便来问道,“凤姐姐,我听说西洋人画画跟我们不同,他们的不叫水墨和粉彩,而是什么素描和油画,可是真的吗?”
小姑娘就没有不好奇新鲜事物的,尤其她们常年被还在深宅大院,对外地的民俗文化、风土人情尤其的感兴趣,更别提是远隔重洋的海外之国了。
几个人围着凤姐叽叽喳喳,一个个都有满肚子问题要问,李纨和宝钗笑着看她们嬉闹,彼此对视一眼,露出一个无奈又纵容的表情。
凤姐许诺了小姑娘们一堆好处,好容易从包围圈里钻出来,走去老太太跟前端起没动过的茶,一口气喝干了。
贾母笑着点点她额头,对黛玉湘云和三春姐妹说道,“一会子吃饭,可要好生敬你们凤姐姐一杯,难为她肯这么用心照顾你们的喜好。”
又招手让宝玉近前,“姊妹们都这么开心,怎么独你闷闷不乐的,可是今儿做诗又输给玉儿了?”
宝玉看着凤姐,心里怅惘不已,他才知道贾琏和凤姐和离之事,又知道今儿来参加诗社的新人傅姑娘正是新琏二奶奶的人选之一。
他一向认为花心堂哥贾琏是有些配不上王熙凤的真情相待的,但两人真的分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为凤姐感到不值还是庆幸,他再不通时务也知道已经出嫁的女子,不论是丧夫还是失偶,境遇都会艰难很多。
然而尽管如此,男子却能很快另寻佳偶,欢欢喜喜迎新人进门,不消多长时间便再也没了旧人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出色如秦可卿都是如此,何况向来不得人心,声名之恶远胜于她的凤姐?
想到凤姐对自己和几位姐妹的好,宝玉忍不住为表姐和天下其他相同命运的女子感到深切的悲哀!
他是个感性且又多情的人,一念及此,忍不住眼中滴泪道,“我舍不得凤姐姐,一想到此后不能常见,心里便有说不出的难过……”
凤姐摸摸他的头,温柔劝慰,“傻弟弟,难道离了贾府我就不是你姐姐了不成?我搬去城外又不是回了金陵,骑马一个时辰就到了,也值得这样淌眼抹泪的,仔细妹妹们笑话你!”
宝玉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贾母怀里,凤姐见他这样忍不住心里叹气,不怪王夫人更中意宝钗做儿媳妇,都十四五岁的少年了,还是这么一团孩子气,再不娶个成熟稳重懂算计善绸缪的妻子,真成了家可指望他照顾谁去!
贾母从鸳鸯手里取了干净帕子,亲自给宝玉擦去眼泪,“凤丫头说的很是,你二舅舅很快要去巡边,仁哥儿又远在金陵,你凤姐姐再厉害也只是个妇道人家,若有需要男人出面的场合,可不就得用上你这个嫡亲表弟,到时候你可不许嫌辛苦!”
宝玉懵懂点头,心里想的却是,凤姐姐那么厉害,十个男子也比不上她,自己不麻烦她就不错了,哪里有能帮上忙的地方。
凤姐见宝玉情绪稳定下来便问他今日起诗社谁是社主,宝玉回答说探春。
按照旧日次序,今日本来应该是宝钗做社主,只是因为主要目的是相看傅秋芳,贾母便自己拿了私房钱交给探春,命她出面做好这个东道,千万别怠慢了娇客。
凤姐笑问探春今日夺魁的是宝黛湘中的哪一个,不意湘云抢着回答说是客人傅秋芳,一边将她夺魁的咏水芙蓉诗背诵了出来:
水自清明月自真,醉向潇湘逐芳魂。
接天还似瑶池影,映日不复云梦痕。
曾疑无心试禅骨,今证多情酬慧根。
凭栏怀古千秋事,不颂风雨颂泥尘。
“我们平常说起莲花,都赞她出淤泥而不染,傅姐姐这首诗里却反其道而行之,言说正因为有淤泥滋养,才能孕育出甘美莲藕供人食用,正如读史书,帝王将相固然名传千古,却也不可忘记那些默默耕耘和奉献的万千平民百姓,他们一样是历史的参与者。”
湘云眉飞色舞地向凤姐讲解,宝钗插嘴道,“傅小姐的诗固然不错,依我看,终不如颦儿的'偶借东山三分雪,怜取西塘一脉香'来得精巧别致。”
李纨却笑了一声道,“凤丫头大字不认得几个,寻常看个账本子都要彩明读给她听,哪里懂得诗词的好坏,你们与她讨论这个岂不是对牛弹琴?”
凤姐白她一眼,“珠大嫂子别小看了人,俗话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我如今已是知道读书的好处了,正打算请林妹妹给我们大姐儿做老师,我也好旁听跟着学习,到时候等我做出好诗来,且吓你一跳!”
黛玉笑道,“正是,孔圣人说朝闻道夕死可矣,凤姐姐是个有悟性的,即便从这时学起来也不晚。”
几人说笑一阵便到了晚饭时分,席上宝玉黛玉湘云三春姐妹果然个个来给凤姐敬酒,贾母看着满堂花软玉娇,高兴她们姐妹和睦,也跟着喝多了两杯。
吃完饭众人结伴回了园子,凤姐留下,喝了一碗酸笋鸡皮汤权作解酒,便同贾母回了里间卧室说了要为贾琏纳尤二姐为妾和给平儿摆酒请席正名分的事情。
她原原本本地将贾琏和尤二姐在家庙里发生的事情说了,一点也没要为二人隐瞒掩饰的意思,俗话说敢作敢当,人家做得难道她说不得。
贾母听了气闷不已,既恨尤家母女不知廉耻,又恨孙子贾琏不争气,不由戳着凤姐额头道,“早这样贤良大度,你同琏儿也走不到和离这一步,何苦来!”
今日请了傅家姑娘来,果然样样出色,襟怀开阔,性情爽朗,完全看不出是小户人家养出来的姑娘,医术高明到可以悬丝诊脉的吴夫人也说这姑娘身体底子极好,正是易受孕的体质。
只是贾母心里,到底还是更中意凤姐多些,无她,只因为凤姐与年轻时的自己太过相像。
凤姐索性作出个光棍样,摆手道,“正因为和离了我才肯贤良起来,左右这些飞醋都留给未来的琏二奶奶吃去罢!”
贾母笑着叹气,“真真是个坏丫头,琏儿这边已是有了着落,你自己可怎么办,真准备孤身到老?”
今日一会,她已经相准了傅秋芳做大房嫡系孙媳,此时问出这句话也不是为了试探,而是真心将凤姐当做孙女疼爱,不忍她独自孤苦。
她问得恳切,凤姐也不愿欺瞒这位老人家,问道,“您老人家先说说,是当年刚嫁进国公府做当家小媳妇畅快,还是如今做万事不理的老封君畅快?”
说完枕在贾母膝盖上笑得哼哧哼哧,她可是知道老国公年轻时也是一般的俊俏风流,处处留情,又兼位高权重,所过之处必收获芳心一片。
外面的不算,就是家里说得出名姓的姨娘和通房就不下两手之数,其中既有皇帝赏赐的,也有同僚赠送的,更有家中长辈安排的,哪一个都不是还没真正掌握家中话语权的贾母所能轻易打发处理掉的。
因为国公爷的风流孽债,贾母当年没少受闲气,就连怀着幼女时还有个外头的歌姬闹上门,说若不肯接她进门给个正式名分,就带着肚里国公爷的亲骨肉一起撞死在荣府大门口,贾母因此孕中抑郁早产,连累贾敏从一生下来就有些体弱,精心调养了好几年方好。
想到那些夜深无人处,自己独自吞咽的眼泪和苦楚,贾母忍不住叹息,她轻轻拍了拍凤姐后背,说道,“我们女人家嫁了人,定是要把男人看得轻些,把子女看得重些,日子方可过得下去……你只生了大姐儿一个,一旦她嫁出去,你自己岂不孤单?世上专情的男子也不是没有,你且把身子养好了再慢慢寻摸个合适的,就算找不到足可交付真心的,至少也找个可以互为扶持相伴终老的。”
这番话是老人家肺腑之言,凤姐虽不十分赞同,却也不忍拂逆,点头笑道,“我听老祖宗的,若真有看对眼的,必带来让您先掌掌眼。”
贾母看着她清亮明媚如秋水横波的一双眼和醉卧芍药般嫣红面颊,忍不住上手摸了摸道,“好孩子,是我们琏儿没福!”
凤姐软语安慰她,“如今我们彼此放过,彼此成全不也很好。您老人家可不许从此便疏远了我,还得拿我当亲孙女疼爱才好!”
贾母潮湿着眼眶说,“你那庄子快修葺完成了吧,记得给我留个院子,到时我带着玉儿同你做伴去,省得看家里这几个不着调的烦心!”
凤姐把脸在老人家膝上轻轻蹭了蹭,直起身正色道,“等过几日我搬了家,您可得赶快请媒人上傅家提亲去,早早定下琏表哥的亲事,大家也好各自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