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榴花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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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的宴会设在撷芳园中的拾翠阁。

园中参差花木如今已作了玉树琼枝,齐簇簇地衬着如粉青色汝窑瓷的天幕,就像是瓷面上绽开的冰裂纹。枝丛掩映处,入目先是座重檐的十字坡歇山顶,覆着堆叠的白雪,其下是朱红色栅栏围墙,鲜丽如一炉旺火。远望,便如一幕火上烹雪的仙景。

谢枝微微提起裙摆,就着骊秋撑开的伞,一双白兔毛内里的靴踩出吱嘎吱嘎的声音,拾着白玉石台阶上去了。早有宫人侍候在了门前,替她掸去身上风吹落的雪花,免得入内融作冰水受凉。领头的又是文雁,替她解下外头罩着的猩红色撒金花羽缎搭狐狸毛的鹤氅,小心妥帖地挂在自己一只臂上,便引着她入内走。

谢枝重又见到她,倒是觉出几分尴尬来,开口道:“这回又劳烦姑姑了。娘娘和夫人们是不是等得久了?”

她来时见到宫门口的车辇时,略略在心中算了一遍,就有了种不大好的预感。

文雁回头朝她笑笑,怕她心中负着担子,便说道:“少夫人客气了。今儿个也只是太后请了各家夫人来闲话罢了,也无所谓等不等的。况且,屋中炭火烧得暖,待着也惬意舒服。少夫人在路上耽搁了这么久,反倒受苦多了。”

谢枝听了,便稍稍放下了心。等转进屋中,只见四面凿了三扇绿漆窗,只是现下为抵寒风便装了两重帘幕。几座十二盏枝蔓烛台上灯火煌煌,照得如青天白日。正壁上挂一幅青岩古松图,画下摆一张三围红木罗汉床,一方炕桌一分为二。

右边坐的正是太后,她今日穿了身蕉红色四??袄子,用金丝绣出了凤鸟纹样,饰以云纹,发间戴了攒花珠冠,正与身边的女子说着话。

坐在左半边的女子,虽是谢枝头一回见,可她大约也能猜到,能坐在这等尊位的,除了李承玉的那位妹妹,如今的中宫皇后李思齐,恐怕也没有旁人了。她之前多多少少也曾在别人的口中听说过这位娘娘是何等的倾城之姿。可她这厢真正见到了,才觉得从前所有耳闻的赞词都黯然失色了。

她身着出炉银色大袖衫,搭一条松花黄的霞帔,曳曳的裙摆下一双绣鞋包裹的玉足若隐若现。她双眼若秋水湛然,唇似早春之樱,白玉似的莹润耳垂与那对珍珠耳环正是相得益彰,搭在案上的手如柔荑,又如凝脂。虽生得身量纤细,却毫无柔弱之感,反倒风流天成,眉目含情。和李承玉因为常年病弱而憔悴苍白比起来,这位尚在妙龄的皇后娘娘,显出一种少女特有的青春烂漫来,明艳的眉眼如暖春里和风催开的烈烈繁花,却没有轻浮的秾俗,而是动人心魄的明艳。

这个岁数的女孩子总是喜欢在明里暗里比较一番,谢枝也不例外。可此刻她却觉得,休说是自己了,哪怕是全京城的贵女,都要在这种美丽下心悦诚服。

而两人以下,左右两面绣花鸟彩图的绣屏前,还或坐或立了十几位夫人。

谢枝步子刚迈进来,屋子里头原本的说话声便停了下来。她察觉到众人望过来的目光,一瞬间紧张得脑海里都有种莫名的晕眩。

好在骊秋在后头贴心地拿手偷偷托了托她的背,叫她想起来入宫时骊秋跟自己说的话:

“少夫人,您如今可是今时不同往日了。您要记得,除了宫里头的娘娘们,放眼全京城,您就是这京里头一等一的贵人。您到时候可千万别害怕,也别担心自己说错话行错事。那些夫人们巴结您还来不及呢,哪还敢对您指手画脚的呀?”

谢枝晓得骊秋是担心自己又像头一回入宫的时候,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便仔仔细细地把这句话记到心上。

此刻她也不等有人先开口,便先行了个礼告罪:“妾身来时,在路上耽搁了许多辰光,因而来迟,实在有愧。”

太后笑盈盈地看着她行完了礼,才叫文雁去扶她起来:“你这孩子,就是太客气。这里头都是自己人,用不着这些繁文缛节。”说着,她便拍了拍自己身侧的床榻,示意谢枝坐到她身边去。

谢枝眼皮子跳了跳,惴惴不安地落了座。太后又亲热地握住她一只手,关切问道:“你过了许久不来,哀家还担心你出了什么事呢,于是就差了人去路上看看,可是出了什么意外。听回来的人回报,说是你前头的马车翻了?”

谢枝于是替她细细解释:“回太后娘娘的话……”

只是她还没来得及往下说,就看见太后抬起手来拦下她,脸上有些嗔怪:“方才都说了你礼节太多。咱们是自家人,你就同承玉一样,唤我姨母就是了。”

谢枝的神色不知所措地凝滞了一瞬,不由扫了眼底下诸位夫人各异的神色,随后才如常道:“回姨母的话。”她偷偷打量了一眼太后,发觉她笑意仍旧,看不出喜怒,便接着说了下去:“我来时,马车是在榆林巷被堵住了。是几柱香前,有个车夫赶车太快,结果马蹄子打了滑,整辆车都翻了,横在路上,后头的车马都过不去,所以就耽搁了许久。”

太后点点头,然后说道:“既然如此,那便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下回就用不着告罪,记得了吗?”

谢枝正想应答,一道声音忽然插了进来。

“就是这个说法嘛。”李思齐微微侧过脑袋,笑着望向自己这个头一回见面的嫂嫂,“我也觉得姨母说得对,嫂嫂就是太过拘礼。这个得改,我同姨母一道帮你改。”

她生得太过好看,这会儿一笑起来,如晴空里的日头一般叫人目眩神迷,心旌荡漾。谢枝忍不住红了红脸。

李思齐定定地望着她微红的脸颊好一会儿,笑了出来:“姨母,嫂嫂瞧我都瞧得脸红了呢。嫂嫂,我都想把你从兄长那偷回来藏到我的明粹宫里了。”

谢枝没想到自己的心思都被人家看穿了,还被明晃晃地拿出来笑了一番,虽知道李思齐只是心直口快,并无恶意,但一时还是有些难堪,便有些局促地拿脚蹭了蹭地砖。

太后拿手戳了戳李思齐的额头:“你呀,真是被惯坏了,敢这样取笑你嫂嫂。这回就且放过你,下次再犯,可别怪哀家罚你了。”

李思齐故作委屈地揉了揉自己的脑门:“哎,姨母从前最疼我,没想到兄长娶了亲,你就疼别人去了。”

底下就有夫人笑道:“太后真是好福气,如今一对侄儿都成了家。这位侄媳妇瞧着又是可人,真是叫人羡慕。不像我们家那个儿子,天天跟些妓子厮混,劝也不听,把名声都败坏了,也不知道有哪家还愿意把闺女嫁过来。”

太后嘴角含笑道:“你家孩子岁数尚小,贪玩些也是常事,左右也不急着在这几年成家。再说了,有陶盐铁使在,还愁寻不到一门好亲事吗?”

言毕,她又朝着谢枝道:“这位是三司陶攸陶盐铁使家的夫人。”

谢枝听了,便向她行个礼:“见过陶夫人。”

陶夫人忙起身道:“可不敢可不敢。说起来,这还是我头一回见少夫人,正好近日我又得了幅画作,便想着今日送给少夫人,权当做了见面礼。”说着,她便打开手边的一个墨绿缎锦盒,取出幅卷轴来。

文雁上前捧过,放到炕桌上轻稳地徐徐展开。

只见画上斜垂下一枝红艳似火的石榴花,花枝上还并肩停了两只白头翁。

谢枝瞧了一眼,便忍不住站了起来,半捂着嘴惊异道:“这是……聂飞白的《榴花白头图》?”

陶夫人听了也有些讶异,继而拿笑意掩了过去:“少夫人真是好眼光,这正是聂飞白的真迹。前些日子碰巧得了,想起今日要来见少夫人,正好能做个彩头。少夫人能一眼识出,可见你与此画也是有缘分在的,可千万莫要推辞。”

谢枝沉默了。聂飞白是前朝画师,且生在了朝代覆亡的尾巴上。他自小便画技出神入化,少年时应召入宫,画风绮艳靡丽,颇受皇帝与后妃的喜欢。只是后来悲愤于国已不国,帝王无道,便将前半生的画作几乎全部烧毁,掷画笔于池中,出走皇宫。后来他隐于山林之后,画风便愈发沉郁悲凉,已臻化境。

后人虽一致认同聂飞白后半生的画技远超于他做御用画师的时候,但由于那时的画差不多都被他自己给毁了,因而更加珍贵非凡。

谢枝的母亲出身于世代书香门第,她也跟着母亲练了双品书鉴画的眼睛,自然知道这幅画应是聂飞白前生所作,意义非凡,价值更非区区钱财可以衡量。再加上,画中的榴花寓意多子多福,白头翁则寓意夫妻偕老,可见是花了十足十的心思的,绝非陶夫人所说的“碰巧”而已。

因而她沉默了一阵之后,还是婉拒道:“陶夫人,这太珍贵了……”太珍贵,所以她收了便要于心不安的。

这回反倒是太后开口了:“有什么珍贵不珍贵的,既然是送给了你,你便安心收下就好。”

谢枝望了她一眼,见她云淡风轻,浑不在意,不由思虑起来到底是她不明晓此画的贵重呢,还是知道了也根本不放在眼里呢。

只是有了太后的这句话,其余人也只当谢枝的婉拒不过是句必要的客套话。几家的夫人似乎都是有备而来。这位送了对碧玉镯子,那位便送了盒婴儿拳头大的珍珠,互相比着似的。

谢枝骤然被一堆书画金玉簇拥了起来,生出种茫然不知何所的荒谬来。她想,就在数月前的信王府门,也许眼前的某位夫人的子女,还曾经嘲笑过自己是个寒酸的丫鬟。

人生至此,到底是喜是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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