抽丝茧
大理寺正堂上座坐着年轻的皇帝。他今日穿得简便,一身玄色暗绣金纹的常服,玉冠束发,一手握着何约呈给他不久的案卷,愁眉紧锁,像是看得十分认真的模样。
此案实在太过重大,纵然他有心想当个甩手掌柜,但若不做些必要的表面功夫,倒是言官的奏折又得跟雪花似的飞上来。
堂下左右依次坐了大理寺、刑部、御史台、审刑院的诸位与案官吏。众人心中都各有心思,却都做眼观鼻鼻观心状,静默得如一潭死水。谢临渊是半道得的消息,刻意不引人注意地捡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
扫了眼在场诸人,看人已到齐,何约向皇帝请示了一下,才清了清嗓,下令:“带案犯上堂。”
堂中的气氛因此而凝重了起来,众人平息等待了片刻的工夫,就见几个差役押着两个人上堂来了。
其中一人年迈,行走时难掩步履蹒跚,平时束得整整齐齐的发如今霜色更重,乱糟糟地披散着,像头行至绝路的野兽,正是裴牧居。他在差役的蛮力下跪倒在地,两块膝盖骨几乎是凿到了石砖地上,但他只是轻轻扭动了下双肩,挣开四只铁钳似的手,自己拨开遮在面前的斑驳的头发,露出一张衰老憔悴,却沉静淡泊的脸来。
另一人稍年轻些,却几乎是被差役拖了上来的,正是施栾。他的两条腿软趴趴的,像并不存在似的。差役一松开的,他就摔倒在地上,也没有要爬起来的意思。
何约一拍惊堂木,正要发问,可这突兀的一声响像是把施栾给惊醒了——他猛然抬起脸来,目光仓皇地在堂中转了一圈,在途经皇帝时牢牢地黏在了他身上,手脚并用地朝着皇帝的方向爬,口中发出一顿怪声后,才想终于想起来该如何说话了,沙着嗓子声音凄然道:“陛下……陛下,臣是冤枉的,之前的证言都是不作数的!陛下英明,请为臣做主啊!!”
众人这才看到他伸出的双手和小臂上遍布着血痕,几乎肿起尺高,有几处还露出里头红通通又泛白的肉来,边上的皮肤已经开始发黑。
皇帝皱了皱鼻子,不由自主地往后仰了仰,像是要离他远些,但很快他又觉得这样未免显得自己对待臣子太过薄情,便干脆朝着何约歪斜过去,悄悄问道:“何少卿,这是怎么回事?”
何约镇静道:“陛下,许多案犯常有如此临时翻供之举,只是为搏一线生机的人性本能罢了。之前他对所犯罪行已是供认不讳,待臣再细细盘问,他便无可狡辩了。”
皇帝将信将疑地坐正了身子。
何约先是命差役再上前来制住在地上爬动的施栾,然后厉声道:“施栾,前些日子你已亲口供认画押,你早已私下与裴牧居勾结,偷偷将试题泄露出去,把好好的一场科举弄得乌烟瘴气,还损害了朝廷的威信。如今你不仅不肯好好认罪,竟还想着当堂翻供?!”
施栾并没有看他,两颗像泡在血水里的眼珠子死死地盯着皇帝,朝着他张开自己的十指:“陛下,我在狱中认罪,完全是因为何少卿的严刑逼供,我实在受不住才……”
又是一声惊堂木响,像把快刀硬是把他的话给截断了。何约两眉倒竖:“陛下面前,公堂之上,岂容你如此胡搅蛮缠,胡言乱语?严刑本就是审问的手段,不过小小地吃些苦头罢了,而一旦认罪则是死罪。难道你宁愿顶下不是自己犯下的死罪,而宁愿少吃些皮肉之苦?”
“你……!”施栾眼中忽地迸出两道仇恨的光来。
他正要说些什么反驳回去时,却听得身旁传来几声突兀的轻笑,引得所有人都朝着一个地方望去——只见裴牧居缓捋长须,明明是戴罪之身,但并不损其气度:“何少卿胡言乱语的本事,这几日老臣才是见过多回了。你这大理寺中十八般刑法,岂是常人受得住的?诸位同僚且看施郎中眼下的模样,所受的怎会是区区皮肉之苦呢?”
何约的脸色有些难看,不过在面对裴牧居时,他的语气还是软和了些:“裴太傅,其实你和施郎中都已是罪证确凿,再多辩白也全无意义,不如坦白交代案情,或许陛下垂怜,尚可从轻处置。”
“少卿此言差矣——”
一道悠哉的声音从屋外传来,只见竟是寺卿陈卿如提着紫色官袍的下摆,拾级而上,一路走到皇帝面前行了拜礼。
皇帝奇道:“寺卿你怎么来了?前几日你为了程家的案子操心劳力不少,朕不是批了你在家休养几日吗?”
陈卿如不疾不徐道:“禀陛下,臣位在大理寺卿,不敢有丝毫懈怠。您亲自命何少卿来调查科举舞弊一案,旁人本不应过多插手。但臣知兹事体大,又身在其职,实在不敢闭目塞听,因而前几日连夜看过何少卿的卷宗,发现其中还有不少问题。为防冤假错案,臣特意来此,向陛下禀明。”
“哦?”皇帝掰正了自己斜倚着的身子,“陈寺卿,这话可严重得很,不可胡说。”
“臣自是有了证据才敢如此说,望陛下允准臣再次梳理案情。”
在座诸大人间因这一句话而互相交头接耳起来。皇帝转了转脑袋,像是下意识想要找到李相的身影好为自己拿个主意,但过了会儿才想起李相并不在此处。
他苦恼地皱着眉,又觉得这样延宕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便犹犹豫豫地说:“陈寺卿既然有了证据,那不妨先拿上来吧,正好诸位爱卿都在,大家都一起下个决断。”
陈卿如又恭敬地向他行了一礼,却并没有急于拿出证据的样子,而是面朝何约说道:“何少卿根据几位同考官的证词认为施郎中通过夜半鸟鸣之声泄露考题,又因为在裴太傅书房中找到一份藏起来的试题,断定裴太傅私下将考题传递给士子,然后将这两件事合在一处,可这中间却没有旁的证据可作为佐证,全是出于少卿自己的臆想。”
何约没想到陈卿如突然发难,脸上青白之色交替,硬着头皮说道:“回寺卿的话,案犯狡诈,自然能将大部分罪证抹除,如果事事都要证据,而主审官不能做出自己的推理,那天底下的案子能了结几桩?”
“好一个案犯狡诈。那我且问少卿,既然如此,为何施郎中在被审问时,不直接承认他也听到了鸟鸣之声,而非要否认,岂不显得自己更加可疑?”
何约像是松了口气:“几位同考官,当时我是分开审问的,为的就是避免他们串供。当时夜深,施郎中怕是想不到他们都听到了这鸟鸣,所以才略过此事不提。”
“那就更奇怪了。”陈卿如目光灼灼地看着他,“这鸟鸣声能传给贡院之外的人听见,可他居然会觉得与他同住一楼的同僚们会听不见?”
“这……”
何约眼珠子慌乱地转了几圈,为想好对词,陈卿如便步步紧逼:“而且贡院内外日夜有侍卫亲军司的人把守和巡逻。但少卿你的卷宗之中,却未提到询问夜间当值的亲军司的人,至少也该问问他们,当时是否有可疑之人出没。贡院四周本就人烟稀少,平日就少人活动,更遑论是半夜。若真有人与施郎中串通,想必亲军司的人不该看不到才是。”
这回没听到何约说话,皇帝不大高兴地转过身去看他:“何少卿,陈寺卿说得甚有道理,这些莫非你都不曾盘问过?”
何约的额角开始渗出汗来:“陛下,此案您当时千叮万嘱要加快审理,微臣不敢有丝毫怠慢,唯恐贻误案情,因此这些细枝末节未曾顾及,不过这不会影响最后的定论,微臣之后定会加以完善。”
皇帝听了,更不乐意:“少卿你的意思还是怪在朕的头上了?”
何约连连赔罪:“臣不敢臣不敢,都是微臣大意失察,求陛下责罚。”
“你的问题,朕之后再好好思量。”皇帝懒得看他,又转向陈卿如,口吻好了不少,“陈寺卿,你再继续说吧。”
“臣遵旨。方才臣提到的,是施郎中一方的漏洞,而裴太傅一方,则更是荒唐了。”陈卿如娓娓道来,“在书房中搜出试题一事,可以有无数个猜想,比如是有人买通了家仆偷偷塞到书中陷害。为何何少卿在没有其他证据的情况下可以如此笃定是裴太傅从施郎中处得来的?”
何约觉得汗水已从额角滑落到了下颌,有几分痒,但他不敢动,只是硬着头皮道:“既然陈寺卿方才说了一切猜想都要有证据,那您可曾找到其他证据,比如被买通的家仆什么的?若没有,那便只能是裴太傅所为。”
“我来时便说过我已找到了证据,自然不是空口白牙,而且这还是位能让案情柳暗花明的人证。我今日特意请他与他同来,请陛下允准他上堂作证。”
“快快请他上来。”
听了皇帝这话,陈卿如便召来一位差役,小声嘱咐了几句。那差役得了令,忙向外头跑去。其余众人不由引颈相望,想见见这人证究竟是谁。
不过片刻工夫,终于见一人从远处走近了——只见那人身形佝偻,一身紫色官服被风撑得有些宽大,腰间革带鱼袋,脚着革履,端方得一丝不苟,只是步履蹒跚,一副老态龙钟的模样。
等他走近了,堂中忽地安静下来,几乎人人都微微瞪大了眼睛,皇帝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起身相迎:
“方翰长,您怎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