暂遗贤
谢枝这一日的心绪都很是躁动不安,首要的自是因着自家弟弟中了贡士的喜事,想必父亲母亲此时已在准备开宴的事了。可现在想来却总有种不真实的感觉——弟弟在自己眼中原本只是个孩子,一眨眼竟也快入职为官了。可说到底他年纪尚幼,虽有些学识,可到底阅历尚浅,学识虽是为官的敲门砖,可真正为官之后,这学识却又排到了最末等。
不过如今挂名在吏部听任候补的人,据说也是多得很,若是运气不佳,恐怕好几年也未必轮得上谢归,自己或许也不必如此早就开始忧心。
说服了自己这桩事,她又不禁去想晨时的插曲——虽然李承玉嘴上说得十分轻巧,但她还是隐隐能察觉到,那件事于他而言似乎很是不一般。但若他不肯直言以告,自己又能如何呢?
谢枝觉得眼前账簿上的墨迹都生出了重影,不由翻过来往桌上一扣,整个人向后靠到椅背上,叹了口气。从菱花格窗望去,她能看到今日院中进出的侍女们眼角眉梢都带着喜色——李承玉为着谢归登科一事,给下人们都发了笔不小的赏钱。
看着看着,忽地从回廊处拐出来的,脚步匆匆又满面焦虑的唐寻就显得很不寻常了。谢枝下意识坐直了身子,一颗心猛然跳得厉害起来。
不消一会儿,小书房的门就被人敲响了。谢枝吓了一跳,听到门的那一边李承玉的声音响了起来:“阿枝,你来一下,有件要紧事,我想……最好还是让你知道为好。”
谢枝心里那丝隐秘的不安,随着愈发急促的鼓点般的心跳而逐渐放大。她起身推开门,看到唐寻看着自己的目光甚至有几分担忧和同情,她不禁求助般地看向李承玉——他轻轻地把手搭在自己肩上,好似想借此给自己一丝护佑和支持。
然后他轻轻说道:“刚才大理寺的人去你家带走了阿归。”
谢枝一时还未能反应过来这话意味着什么,脑中空空地想了一阵,太阳穴又突突地跳,仿佛要借这疼痛把她从混沌中唤醒似的。
她确乎是醒了一点,惶惑破开她乌黑的瞳孔,很是昭彰地,像是被湖风吹得颠来倒去的苇草那样摇晃着。
李承玉手上的力道重了些,继续说道:“裴太傅也被带走了。大理寺的人动作很快,我的朋友眼下只帮我打听到了大体的消息,说是……”
说到这儿,他难得犹豫了一下,像是想寻摸到些委婉的言辞,而后才说道:“有人向礼部检举,裴太傅借自己往日的职权,拿到了这次会试的题目,私下泄露给了阿归。”
谢枝觉得自个脑中霎时轰然作响,双手双脚都不听自己使唤地发着软。她在李承玉的搀扶下坐到了桌边,灵魂出窍似的双目放空了好一会儿,什么话也没有说。
李承玉看她一言不发,坐到她对面,正要先劝慰她几句,却先被谢枝反握住了小臂。他感到那柔软的双手用尽了气力又难以自制地发着抖,看到她的眼眶泛红,眼白渗出血丝,但眼神却闪动着克制又坚定的亮光。
她说:“老师和阿归都不是这样的人。”
李承玉回道:“我知道。”
谢枝的喉头滚动了一下,像是把涌到嘴边的呜咽又吞了回去,这才说道:“依《科场条例》,若有舞弊,则犯者须处以极刑。有人……有人想要置老师和阿归于死地。我……我得想个办法才是……证据!他们可有证据?”
李承玉看她突逢如此意外,虽难免心乱如麻,却仍旧竭力逼迫自己冷静下来,一半心放了下去,一半心又莫名泛着轻微的疼痛。他看着谢枝,轻柔的声音篦着她混乱的思绪:“阿枝,你听我说,眼下确实只有那不知名之人的检举之辞,大理寺的人还在你家和裴府中搜查。我在大理寺中也有相识之人,我会请他们帮忙盯着此事,一有进展就来告知于我。此刻情形尚不分明,我们且坐观其变。”
说罢,他又抬头看向唐寻,嘱咐道:“小唐,还得麻烦你再去跑一趟谢府,告诉岳父岳母,让他们先不要轻举妄动。”
唐寻忙点了好几下头:“好,我马上就去。”
眼见着唐寻出了门,李承玉才又看着谢枝,而谢枝也正凝望着他,那对瞳仁像是被光亮侵扰的黑夜一样不安地颤动着。
李承玉道:“阿枝,你先别害怕,如今情形尚不分明,就算真是最坏的情况,我们也可以一起查个分明。”
“……一起?”那夜里晃晃悠悠的有明月升起来。
李承玉轻轻握住她的一只手,道:“是啊,我们现在是一家人,阿归也是我的弟弟。”
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没有一丝犹豫,好像他们当真是一对感情甚笃的夫妻一般,即使他明明比谁都更清楚,他们之间其实并没有半分夫妻之谊。
谢枝莫名觉得自己舌尖尝到一股又酸又甜的滋味。而这滋味仿佛成了她的感知重新回到自己身体的开端。因过于惊惧的麻木终于打开了闸门,那些被它所拦截的恐慌、哀恸、茫然……一气儿争先恐后地涌到了她的脑海里。
她的眼中终于泛起泪来。
……
这一夜颇不平静,对于许多人来说都是如此。直到残月累得向东边歪斜,星子困得都快闭上了眼睛,还有人睁着或惶恐,或窥探的眼,预备着看这一夜如何收场。
谢枝是全然睡不着的,李承玉便同她一道坐在屋外游廊的坐凳楣子上,看着行将离去的月亮最后施舍给人间的一些些光亮,院中婆娑的树花只能见着个模糊的轮廓,但也看得出来很是茂盛了。
谢枝很有些愧惭:“大公子,要不还是我在这儿等着消息吧,你别熬坏了身子。”
李承玉摇摇头:“最近我觉得已经好多了,从前稍微走动会儿便觉得累了,你看现在,我不是还好好的吗?”
如此说来……前段日子孙伯也同她说过,大公子的病似乎确实好了起来。谢枝想,在最近接踵而至的坏消息里,这真是难能可贵的好事。
不过……谢枝还未来得及捕捉心头那丝一闪而过的疑虑,便见着唐寻步履匆匆地回来了。这一夜他几乎一直在外头奔走打探消息,是以谢枝立时便把那些纷杂的念头抛诸脑后,带着无心遮掩的忧色上前问道:“小唐,现在情形到底如何了?”
唐寻看了眼跟上来的李承玉,才面露难色地开口:“少夫人,情形……怕是不太好。大理寺的人在裴太傅的房中搜出了此次会试的试题。”
李承玉问:“但离会试已过了好一段日子,太傅手中纵有试题也无可厚非吧。他虽早已辞官,但翰林院中许多人都是他的门生故久。”
“可要命的是,那份试题是藏于书中夹页。”
唐寻说得简略,但谢枝和李承玉却一下就明白了。若是这份试题是试后光明正大得来的,又何必如此费心藏匿起来?
唐寻继续说道:“那份试题一经搜出,正主考官、副主考官、同考官、提调等一干人等全被大理寺的人带去问话了。”
谢枝觉得太阳穴又突突地跳得剧烈,眼见着此事越闹越大,竟牵涉到这许多人,她自来京后碰过面的朝中官吏恐怕也没这次入狱的多,一时没了主意,更难以想象这回该如何收场。
这一下,连李承玉的脸色都难看起来。他想了一会儿,先是问道:“此次科举的主考官是何人?”
“这次是礼部尚书林远添。”
李承玉又问:“那此案的主审官是谁?可是陈寺卿?”
唐寻苦着脸摇摇头:“这次主审的人是何约何少卿,他早已连夜赶到大理寺中提审去了。此前陈寺卿主审程知院一案,但他结案的呈报一直卡在中书省过不去。”
“外祖父和舅舅早已斩立决,区区呈报有何理由卡着?”李承玉说话时的口吻似乎蜻蜓点水般漫不经心,但听在谢枝耳中却如雷霆万钧。
她不由攥紧了李承玉的衣袖子,急切追问道:“承玉,你的意思可是……此事当真是有人设计?”
她既盼着这个答案是不,也盼着是是。
李成玉仿佛看穿了她彷徨无依的心思,握着她冷冰冰的手,道:“如今案情仍旧不分明,我们还是不要先自己猜测,徒生烦恼。只是……大理寺中我与陈寺卿曾有些交情,他虽为人冷淡些,却是刑名圣手,且为人正直,如果由他主审,万不会冤屈了谁。但何约……”
他没有再接着说下去了,但谢枝却明白了他的意思。
“那接下去该怎么办?”谢枝觉得眼下的一切似乎都在朝着最不好的方向走,语声里禁不住带上了哭意。
李承玉道:“等天一亮,我便去陈府拜访,看陈寺卿处有何消息,再去大理寺看看阿归。”
“我,”谢枝听了,急切地抓着他的手,下个念头却是想着自己的要求会不会有些过分,但现在几乎快到了最坏的境地,诸多顾忌似乎也已全无用处,“我想同你一起去。”
李承玉果然犹豫了一下。他清亮的双眼打量了谢枝几下,才说道:“你是阿归的亲姐,按理是不能见他的,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