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计
高台上的血迹很快便被冲洗干净,而惨烈的腥气似乎仍萦绕在每个人的鼻端。
众人在一切都收拾好后又纷纷聚于高台之下,景帝身侧的小太监穿梭于人群间,以便参与接下来围猎的人抽取自己的竹签,所有人都状似将才什么都没发生般同身旁之人热络地谈论着分组的结果。
场中气氛热闹到甚至有几分诡异。
景帝要将刚才之事尽数揭过,那么便无人再敢提起一个字。
除了志在景帝面前表现一番的众位兵将和世家公子,不少受了惊的夫人小姐都选择了呆在帐篷里休息。
云暄面色还未完全缓过来,却仍换了骑装打算留在围场之中。
她总有预感,那骇人血光,不过是秋猎大戏的开头。
倒是一向巴望着出风头的云锦裹着毯子将自己蜷在木椅上,连稍微有些蓬乱的头发都顾不得打理,只直着目光死死盯着身前不远处的空地。
云暄微微蹙起眉心,只道云锦是被刚才那幕景象吓坏了心神。
她毕竟是长姐,也不好将云锦独自一人丢在帐篷里,便向鹤影使了个眼色示意她留在此处,又安抚交待了几句,鹤影有些担心地看了云暄一眼,却还是应了下来。
云暄兀自镇定了心神,掀开门帘往外走去。
她还不知晓云锦此前执意要跟在她身旁如今又放弃是何缘由,有鹤影跟着,若是云锦要生出什么事端,也好有些防备的余地。
毕竟,云暄可没有漏看她出言叫鹤影留下照顾云锦时,那个微微低着头的叫萍儿的丫鬟,眼中一闪而过的抗拒。
而在各怀心思的几人没有注意之时,云锦眸光微动,紧了紧环抱自己的双臂,往常挂着天真无邪的笑容的脸上,怨毒一闪而逝。
她双唇微动似在无声喃喃什么。
她不要嫁,她不要嫁——
她不要嫁!
……
云暄甫一出门,便察觉到女眷这边少了不少人,而她下意识向高台上看去,面沉如水的景帝,神色淡然的大皇子,露出讨好之色的太子,垂眼喝茶看不清神情的端王,面色各异的其他皇室宗亲,唯独不见方才施施然向景帝告罪的徐明霁。
心下一哂,云暄收回目光。
见到又能如何,对着面目全非的故人,她已无话可说。
看着不少人手中都握着竹签,云暄知道这是已经分好了组,秋猎要开始了。
云父是文臣,云府也未养什么好马,是以秋猎时多是从围场的马厩中挑一匹,云暄正打算抬步往马厩去,一转身却见裴青快步往这边走来,手中还牵着一匹枣红小马。
“云姑娘。”裴青温声唤出声,接着便露出一点无奈的歉意,“母亲方才受了惊吓,小缃便留在帐篷中照顾了,今日怕是不能同云姑娘一道了。”
云暄默然片刻便轻轻摇了摇头:“无妨,照顾裴夫人要紧。”
裴夫人是否真的要裴缃照顾她是不知,但她却明白,裴夫人是万万不想裴缃一整个围猎期间都同她贴在一处的。
见云暄神色淡然地应了声,裴青顿了下又笑道:“我观云姑娘还未挑选马匹,不若正好便牵小缃这匹马去吧,红玉性子温顺,想来云姑娘会同她相处得很好的。”
云暄一愣,目光顺着裴青的动作看向那匹毛色油光滑亮的枣红小马,一时有些踌躇。
这马儿确是裴缃会喜欢的,但红玉这名字却不似裴缃会取的。
裴家本就不愿儿女同云家多有往来,她知裴缃和裴青都是一片好意,但云暄实在无法心安理得地接受这些,正要开口推辞,便听得一声满含笑意的清越声线——
“哟,少有的红玉麒麟种。”
云暄惊讶抬眼望去,便见一匹矫健有力的雪白骏马横身止步于他们二人三步之外,马上坐着一个约莫三十来岁的年轻妇人,神色飞扬,顾盼生姿,此时正饶有兴趣地看向那匹枣红小马。
而最惹眼的还是那一身火红衣裙。
云暄下意识地就觉得,没有人比面前之人更适合这红色了,如一团火烧云般闯入视野,叫人想要忽略都难。
而不远处沈家姑娘的火红骑装则显得有些相形见绌,完全撑不起面前妇人的半分神采。
裴青转过身拱手行礼道:“见过端王妃。”
云暄心下惊艳之余正暗自感慨,裴青这一声端王妃叫她更是怔在原地。
直到端王妃笑眯眯应声的声音传来,云暄这才忙也随之行礼:“见过端王妃。”
想到贴身放着的那封薄薄的信,云暄不禁攥紧了十指。
面前之人,会是破林家此局的关键吗?
云暄能感到马上之人的目光在她身上逡巡许久,却并未听得端王妃多言,反倒看向一旁的裴青,同他询问那马儿的事。
云暄不懂马,从二人交谈之间才明白找见这马儿的不易,与其说是贵重,不如说是难得,实在需要运气,如此这般云暄更坚定了要推辞的决心。
“也是早年间机缘巧合之下才救了红玉,那时她不过刚出生数日,便带回府中养着了。”裴青笑着回答着端王妃的问话。
端王妃闻言一笑,看向裴青的目光却是有些意味深长:“是啊,这等灵马可遇不可求,需得缘分。”
“而缘分,偏偏最不可强求。”
似是听出些端王妃的未尽之言,裴青神色微微一僵。
端王妃却似无所觉,笑盈盈道:“秋猎马上就要开始了,那我就不在此耽误裴大人的时间了。”
看着端王妃策马离去,云暄整理了下思绪,接着便开口拒绝了裴青借马的意图。
她本以为若是匹寻常的枣红马也便罢了,左右到时混进人群中也瞧不出什么,但既是这般罕见品种,那懂马之人必定一眼就能认出,这显然不妥。
裴青闻言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攥着马绳的手微微收紧,垂眼敛去眸中的失落之意,抬头笑道:“好,不过待会云姑娘万不可往深处去,那里多有猛兽和流矢,实在太过危险,外围景色还算不错,云姑娘可小跑几圈。”
云暄应了裴青之言,却见远处参加围猎之人都已集结,面前之人仍没有离去之意。
裴青眉间微动,看向云暄轻声道:“……云姑娘,可有话要于在下说。”
那双如上好墨玉般的眼瞳中此时光亮微闪,带着两分难见的期盼和恳求来。
云暄指尖一颤。
借着屈膝行礼的动作,云暄避开叫她无所适从的眼神,淡声道:“……那云暄,便祝裴公子旗开得胜,拔得头筹。”
裴青看着面前低下头去的姑娘,只感觉喉中堵住了什么,只能艰涩地吐出一个字。
“……好。”
裴青看向云暄空荡荡的腰间,终是忍不住露出一个苦笑。
可即便他已明白云暄的拒绝之意,仍不死心。
他不愿死心。
……
直到裴青走没了影,云暄这才挪动着僵硬的腿直起腰来。
心不在焉地去马厩那里随便挑了匹棕黄色的马匹,云暄在驯马人的帮助下翻身上马,又扯着缰绳溜溜达达慢跑了一圈,这才觉得心情好了点。
虽她的骑术算不得精,往日里看上去又是一副大家小姐的淑女之姿,但其实很少有人知道,她喜欢在马上一边跑圈一边吹风的感觉,儿时舅舅便喜欢带她遛马。
思及此,云暄心中一痛,如今舅舅战死沙场早已不在人世,而林家蒙此大祸还不知出路在何处,那些记忆里的美满便如湖中翻涌的水泡,不用戳便没了。
收起眼底的哀痛之色,云暄深吸口气,催马缓缓往中央处走去。
此时秋猎应是开始了。
她要留意场中的情况,还得寻得时机将娘亲的亲笔亲交给端王妃。
云暄到时众人都已按照抽签分出的组别站在林外,目光微微扫过一圈,云暄发现沈之平果然也在其中,甚至他所在的那一组的其他人都有隐隐以他为首的架势。
而裴青则是在另一组,此时正腰背挺直坐于马上,虽面上仍满是笑意,眼神却与往常有些不同,锋芒内敛,整个人如同一柄要出鞘的剑。
而最令云暄意想不到的是,那万人丛中的一抹稠艳的红。
竟是端王妃。
云暄这时才发现端王妃背上背了羽箭,素白指尖正转着一根与方才在其他人手中看见的一样的竹签。
虽确是没有明确规定,但参加围猎之人基本都是家中男丁,女眷多半都是在一旁观看,便是会骑马的也不过在外圈凑个热闹,如端王妃这般亲自上场的倒还是第一人。
云暄讶然之余又突然想起坐于高台之上看起来身子不算太好的端王,正下意识回头往高台上看去,却被一抹深紫撞入眼底。
倏忽间云暄一窒。
徐明霁不知何时已经回到围场中,他换下了那身染满鲜血的宰相朝服,身着的便衣却仍是除了他场中再无人用的深紫。
她看着徐明霁面上笑意似是半分未动,眺望着参与围猎的人群,左手拢进右手袖中,仿佛在摩挲着什么。
那根扭曲的尾指再次浮现于云暄眼前。
直觉告诉她,徐明霁是在算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