坎途
“啊——!”
高台下方的人群中传来一道不似人声的惊恐尖叫。
这声刺耳惊叫撕裂了覆在围猎场中寂静的网,所有人都从那骇人景象中回过神来,只余一颗心几欲挣脱胸腔。
不少年轻姑娘眼一闭软倒在地,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众臣也皆是面色苍白,惊惧不已。
徐明霁不过是个不通武功的文人,可如今即便是最善战的兵将,也不敢望向高台之上那个深紫的影子。
似乎从这刻起,众人才意识到,这个笑意从未达眼底的新任宰相,究竟是怎样的恶鬼。
云暄却挪不开眼。
她整个人抖得厉害,甚至连一旁跌坐在地的裴缃都分不开心神去扶。
浓烈的血腥味扑面炸开,此起彼伏的惊呼扎入耳中,扯动着她脑中那根紧绷的弦。
她应该晕过去的,云暄想。
可她分明更是清醒,大睁的一双眼执拗地盯着高台上那个未有一丝颤动的身影。
而唇角笑意未落的徐明霁,第一次垂眼避开了她的视线。
云暄立在原地,她看着徐明霁背过身去面向景帝,指尖滴落的血砸在地上帛书未染血的半边,像是零星绽开的花。
滚烫的泪终是滑过轻颤的唇边。
“……徐明霁。”景帝虽仍是面色不虞,但语气中显然已不是方才那般暴怒。
云暄看着那个背影似是毫不在意,径直在满地鲜红中跪下身,甚至弯下腰去行了大礼:“是臣逾矩了。”
景帝低头看向这个跪在他面前的青年人许久,眼中似有探究,又似有忌惮。
不知过了多久,云暄才见景帝面色淡淡地一拂袖又坐回主位之上,颇具警告意味的目光掠过在场众臣的面上,末了开口道:“罢了,此事朕不再追究。”
景帝话音刚落,便已是有人上前收拾残局。
台下众人心照不宣地安置自家受惊的亲眷,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将眼神从中央移开,似乎这样就能将一切都揭去。
只有云暄僵硬地立在四散开去的人群中,看着跪着的徐明霁,看着冷漠的景帝,看着被水冲淡的血迹,突然就感到了心寒。
那是一条人命。
可却比不得掌权之人眼中一颗芥子。
脑中轰鸣一片,心下却是无限寒凉,云暄似乎明白了外祖父那时沉重的叹息。
当权者擅专,为官者重权,燕京的天,不会晴朗太久了。
可她仍不愿相信,当年那个勤学苦读的青年,已是如今这般面目全非的模样。
而裴缃此时却像是已经缓过神来,虽面色一片苍白,但仍挣扎着站起身,看着静默立在原地的云暄颊侧未干的泪痕,忙携了她的手。
是一片冰凉。
手背上鲜活的热度似是叫云暄回过神来,看着裴缃担心的眼神,她强行掐断了心中思绪,撑着露出一个浅笑:“小缃,我没事,只是有些吓到了。”
看着眼尾通红的云暄,裴缃似是又恨又怒地咬牙切齿小声道:“草菅人命的奸佞小人!林将军如何,孟州百姓心如明镜,他徐明霁杀的了一人,又堵得住这天下悠悠众口吗!”
然而想起刚才景帝的态度和徐明霁避开的那一眼,云暄却突然有了更为糟糕的猜测。
云暄还未开口便被一道颇有些焦急的声音打断:“小缃!”
原来是裴青担心她二人穿过人群找了过来。
裴缃自知失言,咬着唇一言不发。
听到一切的裴青无奈地叹口气,只能轻声斥了裴缃一句,便领二人走到一处僻静之地。
裴缃说错了话此时耷拉着脑袋不知在想些什么,云暄见裴青安顿好裴缃,却是转身向她看来,神色间是少有的严肃。
似是对裴青接下来的话有些预感,云暄倏忽觉得更冷,将身上本就拢着的披风裹得更紧。
裴青看着云暄下意识的小动作,眼中疼惜满溢而出,顿了下却仍张开口道:“……云姑娘,虽然我确是一直都看不惯徐明霁的做派,但这次之事他充其量不过是一把极有眼色的刀。”
云暄眼睫一颤,抓着披风的手更紧了些。
那个糟糕的猜测终是成了真。
裴缃不明,裴青却懂。
皇上对那个老臣,或者说对她的外祖父,是动了杀心的。
……
围场一处帐篷中,一个满身鲜血的深紫人影沉默着站在铜盆前,垂眼看向盆中清澈的水,将他的肮脏与狼狈映得无处遁形。
而他袖口下那只遍染血迹的手正颤得厉害。
秦泽掀帘进来时见到的便是这副景象,鲜血吓不退对此司空见惯的大理寺卿,但徐明霁显然不对劲的状态却让这个黑衣黑发的青年皱紧了眉头。
“你说,人可真是虚伪的东西。”静默的帐篷中陡然响起徐明霁带着几分笑意的声音,他抬起那只不住颤抖的手,“明明手中早就染血无数,如今不过是亲手杀了个人便抖成这般,简直好笑。”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的话,徐明霁垂着头,喉间溢出两声轻笑。
于是不止那只手,连双肩都轻颤起来。
身后的发随着徐明霁的动作向前滑去,遮住他的侧脸,叫秦泽看不清他的眉眼。
秦泽面上仍是冷峻的神色,静静地看着徐明霁发疯,末了才不带什么感情道:“皇上圣意已定,你救不了他。”
徐明霁笑声一停。
秦泽顿了下似乎想了什么又添了一句:“……至少你已经救下他的家人,师兄。”
这次沉默的时间更久。
“莫要叫我师兄。”徐明霁的声音比秦泽更冷。
于是秦泽那张无甚表情的脸上也不免露出一点复杂的神色。
他自是知道老师早就不认徐明霁这个学生。
可他的师兄选了这么一条坎途,他至少想陪他走过前半段。
秦泽并未答话。
徐明霁却仿佛突然间就恢复了冷静,他放下手掩进袖中,问道:“查到了?是谁放他进来的。”
“沈之平。”
徐明霁微微眯起眼,冷笑一声道:“倒是本官小瞧了他,知道孟州官员救人心切又对林将军一片景仰,便巴巴地引人在皇上面前给林将军上眼药,到头来适得其反,只他一人躲在背后渔翁得利。”
“可惜他很了解官场,却不懂景帝。”
似是完全没意识到自己口中之言有多大不敬,徐明霁将满是血的手浸在水中,眨眼间便是满盆鲜红。
“对外放出消息,林将军年纪大了熬不住牢狱之苦,病重难堪。”
“既然有人想搅混水,那本官便让这滩浊水混得更厉害些。”
然而在秦泽领命正要离开时,徐明霁却突然阖上眼,连语气都缓了半分:“……你将尸体处理了,送回他家人手中,就说——”
“是宰相徐明霁所为。”
秦泽眉心一皱本想反驳什么却又住了口。
他再清楚不过,没有人比徐明霁更明白当连恨都没有对象时,该是何等地空虚与痛苦。
不知怎的,秦泽想起惊鸿一瞥时瞧见的云家姑娘。
毫无道理地,他就觉得云暄便是那个会陪徐明霁走完后半段的人。
大概是因为那双清瞳中的痛,不比他的师兄,少去半分。
徐明霁虽性子阴晴不定,但多数时候见人还是会撑起个漫不经心的假笑。
只有裴青。
似乎连听到这个名字都会让他疾言厉色,而每次对上裴青,徐明霁都会明晃晃地找茬。
秦泽掀帘离去,他现在大抵明白,徐明霁是在发什么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