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六章
闻声,阮轻浣从特制睡袋里探出头来,从帐篷上的天窗缝隙透进来的光晃了她的眼。她眯着眼伸了个懒腰,嘴里嘟囔:“扰人清梦,都被人赶出村来,还叫人村长。”
“醒了就起来吧。”槿汜从旁边的睡袋里起身,然后收拾整理叠好,并随口抱怨了一句,“等会儿须去纠正他的称呼,比你大还叫你姐姐,真说不过去。”
阮轻浣坐起,眼神迷离,伸手去挠了挠凌乱的头发,心虚道:“修仙之人外貌可自行改变,想必铁娃并不知情,以为我是喜欢这般样貌罢了。”
实际上,她心里清楚,七岁的躯壳内住的是十七岁的灵魂,这般称呼也是没错的。
迅速整理衣冠内务,俩人出了帐篷。槿汜挥袖间收起地上的全部东西,原貌恢复,仿佛从来没有住过的痕迹一般。
“他们过来了。”铁娃站到俩人旁边,目光却注视着阔步前来的村民。
待他们向声源望去时,村民已经走到跟前。尽管他们手无寸铁,可黑压压的一群壮汉堵在狭小的路上,确实让人感受到压迫感。
阮轻浣下意识的将铁娃护到身后,铁娃扯着她的袖口,与村长对视一眼后立刻低下头去,眼神中露出怯弱和愤恨,恨不得啖其肉,饮其血。
顺着村长看似慈祥的目光,阮轻浣瞥向龇牙咧嘴的铁娃,并小声安慰:“有我们在,没事的。”
铁娃这才有了些底气,挺直了腰杆。
槿汜用食指揉了揉鼻翼,半睁着眼慵懒道:“村长大清早的喊来这么多人围在这里作甚?”就差把那句晨起服侍不需要这么多人说出口去。
村长轻声一笑,解释:“今日是惩罚限期结束之日,我等一早便来接他们娘俩回村。只是没想到,两位小仙君竟也在此处。”
阮轻浣一眼就认出昨日傍晚于海上窥视他们的渔夫,与他对视时,他脸上可是写着“心虚”二字。
这是因为被他们发现而良心不安?还是真真切切的想接其回去?他们一头雾水地看向铁娃,意欲得知事情真相。
铁娃一脸天真懵懂的模样,似乎他也不清楚具体情况。
见村民在村长的示意下靠近草屋,槿汜伸手拦住,询问:“等等,村长,你们的村规便是想驱逐就驱逐,想接回就接回?”
村民可不听这劳什子仙君,想要硬闯却被村长拦下。
“休要无礼!”村长和蔼可亲道,“小仙君有所不知,无规矩不成方圆,适当惩罚后还是一村人,接回他们后,村里邻居定当相帮。”
这村长的操作,阮轻浣是越来越觉得“高明”,对人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惩罚人却心狠手辣,笑面虎恩威并著,这般树立威严的方式,确实能够让人臣服。
“他们的屋子已经打扫干净,我也让村民凑齐半月食粮。”村长补充道,“既然两位小仙君并未归家,可一同前去看看,并多住上几日,也算是对两位小仙君招待不周的补偿。”
昨日还迫不及待的想要赶走他们,今日却又要留其小住,真是让人捉摸不透。莫不是为了打消他们心中多余疑问?
阮轻浣示意槿汜,槿汜点头,心领神会。
“铁娃,你做决定。”阮轻浣说。
铁娃霎时间心慌意乱,迟迟未做出反应。
村长见铁娃犹豫不决,便直接打消他的顾虑:“你的娘亲需要更好的环境休养,在村里,街坊邻里都会提供帮助。”
铁娃曾住村里时,村民邻里之间和睦友爱,同时,村民也一心向着村长这根主心骨,整个崖湾村十分团结。
他最大的担心还是自己的娘亲,虽然村长曾致她伤残,可眼下最好的地方莫过于村里的房屋。他也只能暂时放下心中怨恨,妥协:“好,我们回去。”
据铁娃所言,村长也曾保证不会为难铁娃一家,最后还是严惩不贷。既然如此,阮轻浣和槿汜自然是不会拒绝去崖湾村小住几日的邀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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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娃家在崖湾村边缘,地势高耸,略近海,站在木质阁楼之上可眺望一望无际的大海,亦可将云卷云舒,海鸟浪花尽收眼底。
村民安置好他们娘俩后便先后离去。
阮轻浣进厨房查看了他们准备的食物,不过是普通的海产,作为半月吃食确实紧紧巴巴。
她抬头从厨房的窗口望去,崖湾村房屋错落,村众不超过百人,除去老弱妇孺,劳动力不过半,且仅靠捕鱼为生,此外还需除去税赋。由此想来,她开始怀疑当时的巨额悬赏从何而来?
“阿汜,当时崖湾村的发帖悬赏是多少?”阮轻浣悄声。
槿汜掂了掂米袋,思索道:“我记得当时崖湾村送去流云峰的并非银钱,而是一匹薄如蝉翼的琉璃纱,对光可折射绚烂的虹色,然后被百里惊华折现了。”
如此珍贵,这琉璃纱定不是俗物。
“听娘亲讲过,深海里有一种比较少有的鱼,叫绡蟲,样貌如女子的裙带般飘逸,每年七月会到岸边礁石上繁衍。”铁娃从里屋出来,继续,“琉璃纱便是取其最外侧的裙边,再由手艺精巧的绣娘处理绣制而成。”
阮轻浣已经猜到了后续。它之所以珍稀,除了绡蟲稀少外,这样的处理并不能做到一次就成功。
绡蟲失去裙边后,等待它的只有死亡,因此大量捕杀只会造成数量锐减,生态平衡遭到破坏。
阮轻浣倚靠在窗边,望着隔海不过百丈,耸立礁石之上的红墙白瓦。那座庙宇不大却香火旺盛,时而有人踩着岩梯前去烧香。
铁娃用碗舀了米,准备几人的午饭,见她思忖良久,便随口一句:“那是海王庙,每次家中有人出远海时,都会提前去烧柱香,保佑顺遂。”
“给我吧。”阮轻浣接过铁娃手中的碗,再次瞥向那座海王庙,心不在焉道,“午饭就熬一锅海味鲜粥吧。”
处理好的海鲜,阮轻浣都往碎泥剁,然后煮得烂烂乎乎,更容易消化。
正准备盛出时,阮轻浣向添火的槿汜唤了一声,见他不应,便朝他仔细瞧去,发现他好似在不停地挠着脖颈。
“怎么了?”阮轻浣上前。
“好痒。”槿汜眉头紧皱,脖颈和手臂已经挠红,还起了大大小小的疹子。
阮轻浣的第一反应便是过敏,可还未吃上海鲜,仅仅是让他处理了海虾便如此严重,可能就是接触过敏。
缓解风疹的药,她打开乾坤囊翻找着,寻常治疗的中药有防风,白芷和荆芥。而他这是海鲜造成的,她脑中立刻闪现出紫苏叶,好在她也带了。
她连忙烧上泡药的热水,然后再去接来凉水,取出手帕沾水拧干,敷在槿汜红肿的地方。
冰凉的手帕敷在痒红处确实好受了些,槿汜将手也泡在水里,盯着惴惴不安的阮轻浣不吭声。
以为能帮上忙,没成想倒成了她的累赘,还需她来照顾,真是愧疚。
“别挠了,都挠出血了。”阮轻浣帮忙换着凉手帕,佯怒,“怎么碰了鲜虾会得风疹都不知道?”
槿汜摇头。他确实不清楚,因为思垣不爱吃,练渔歌也不喜,所以即便是住在临海的仙域,崇梓山也未曾做过一次海味。而那重洺海的重桑年年都会附赠一些海味,都被练渔歌送给了鄢向晚。
阮轻浣泡好了紫苏叶,可转念一想,接触风疹并非食用,于是又往里加了荆芥和防风。
紫苏,荆芥和防风一起用具有祛风解表、除湿、镇痛、解毒等功效,且药性并不相冲,想来是可以一起入药的。
这大概就是学了皮毛的坏处吧,做什么都有点苗头却拿捏不准。
她重新做了一份吃食,并叮嘱他午后好生歇息。
午间小憩,阮轻浣为房屋设立了一个恒温舒适的结界。醒来之后,她瞄了一眼还在沉睡的槿汜,见红肿已经散去大半,便心安了。
临行前,阮轻浣特地点了安神香,然后和铁娃结伴前去海王庙。
可阮轻浣刚出门,槿汜便睁开眼,抬指间掐灭安神香,起身走到窗边,下颌内收,薄唇微抿,隔着窗缝儿远远地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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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眺时,海王庙的距离不过如此,可实打实徒步前去,阮轻浣却走得微喘冒汗。
“姐姐,你为何不御剑先去?”铁娃跛脚走路更费劲。
古往今来,前往香火盛的庙宇不都应该徒步前往,更显心诚?
虽然她不信,甚至厌恶靠着活人祭品才保佑村民的海王,可铁娃所在的崖湾村却敬之如神明,定然是不能随意冲撞的。
阮轻浣气喘吁吁,用衣袖揩去脸上的汗珠,温柔道:“你们崇敬的神明,自然是要尊重的。”
铁娃略带吃惊,却不曾表露在脸上。他神色复杂地望着阮轻浣,真诚的感谢却如泄了气般无力。
良晌,俩人才走到海王庙前。
平平无奇的庙宇前便是一个大铜香炉,上面的插着数不胜数的燃烬或正在燃烧的香,炉灰表面皆是密密麻麻的一截一截掉落的香灰。
绕过香炉,进门便能看见村民们供奉的海王,除了雕像后面被遮挡,其余陈设一览无遗,且没有别的屋子。
海王的雕像高大威猛,是一个青面獠牙的人身壮汉,以及盘桓于礁石上的粗壮鱼尾,整体类似于鲛人。
在阮轻浣心中,鲛人都应是花容月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怎地到崖湾村就成了张牙舞爪的罗刹鬼?雕刻的这般骇人是为了辟邪?
这时,庙里并没有其他人前来上香,除了他们俩以外,雕像的左侧还有两个约莫七八岁的幼童乖巧地坐在铺上黄布的案桌前,上面摆放了香烛和功德箱。
阮轻浣会其意,走近后往功德箱里投了几文钱,然后其中一个幼童笑着递来三支香。
“给。”阮轻浣将三支香递给铁娃,“你们的信仰,就由你自己去拜吧。”
铁娃接过,唯唯诺诺地走上前去,学着娘亲曾经的模样,开始磕头上香。
只希望他受了这么多香火,便能真的护佑一方安宁,而非使用其他非常手段,让无辜的人落得个家破人亡。
阮轻浣回过头去看了一眼两名稚童,随口一问:“你们为何独自在此处?你们的爹爹娘亲呢?”
“娘亲说,我们是海王大人的,必须在此地伺候。”其中一名幼童抬起手来,随着另外一名的手也被迫扯起。
“哥哥,疼。”另一名幼童揉搓着红肿的手腕,眼角挂着两滴泪珠。
“对不起,妹妹。”哥哥放下手,用力将她的绳结扯松些,并为她拭去眼泪。
阮轻浣蓦地一怔,鼻子微酸,不仔细瞧还没发现,他们稚嫩的手腕被粗大的红绳绑住,勒出红印子,并系在了桌腿上。
他们这般年岁根本不知道日后将面临的是什么,所以现在还是一副听话懂事的模样。
现在可如何是好?看来崖湾村并没有放弃所谓的祭祀,如若现在将他们放走,肯定还是会被带回来。
铁娃和他娘亲的遭遇就是杀鸡儆猴,现在还有何人不服从村长的安排?
既然不能将其放走,那便解去他们的束缚。
阮轻浣刚解开捆绑幼童的绳子,迎来稚子的欢快笑声,雕像后便传来一名男子的沙哑声:“小仙君,你这是做什么?”
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且声音不似她目前所见过的任何一个人。
“敢问阁下何人?”阮轻浣从容不迫地绕过雕像,朝声源慢步走去。
“姐姐。”铁娃也紧随其后,战战兢兢地跟着阮轻浣。
很快,一名佝偻的男子出现眼前。他背对雕像,侧对着阮轻浣。
他身着对胸开襟,肩披黑袍,乌青色头帕盘发于前,束以银圈。脸上的海王面具遮住他的五官,手持黑杖,杖上挂了一圈银铃。
从他的手和脖颈来看,黑黄皮皱起,血管明显,应该是上了年岁的老人。
“前辈为何躲躲藏藏,还遮遮掩掩?”阮轻浣客气道。
“小仙君,松开海王大人的祭品作甚?”那人依旧保持站立姿势,语气中却多了一丝斥责意味。
或许眼前之人才是崖湾村献祭活人的罪魁祸首,阮轻浣悄然调动灵息探查对方实力,却无功而返。
眼前之人似乎深不可测,且全身上下都写着“不是好人”,因此不可轻举妄动。
“实在抱歉,瞧着他们捆着难受,便松开让他们好受些。”阮轻浣笑着,“既然扰了前辈,那晚辈便先退下了。”
“来了就留下吧。”那人声音低沉。
闻声,阮轻浣倒吸一口凉气,刚要带着铁娃离开,反被铁娃拽住。
“姐姐,就留下来吧。”铁娃眯着眼,嘴角微微上扬,露出几分渗人的笑。
“你……”阮轻浣被吓住,顿时瞳孔震缩,右手腕处一阵刺痛传遍全身,疼进了骨髓里,紧接着酥麻之意窜进脑子,下一秒便失去了意识。
她再一次栽在了“自己人”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