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章
辛铖的府邸在崖仓州府，离石川县不过数十里。
萧安庭与林知霜到达他的关中都尉府时，日光才将将显露暮色。
“在下有失远迎！二位前来真是蓬荜生辉啊！”辛铖一身华袍，身侧站着辛夫人，雍容华贵的面容却掩藏不住岁月的痕迹——她和林知霜的母亲是差不多的年纪。
几人寒暄一番入席。
刚进府萧安庭便留了心眼，暗暗打量着府内的陈设布置——墙高水深，草木荫密，一阵风刮过，幻影憧憧，竟分辨不清是树影还是人影。他下意识将林知霜往身边揽了揽。
辛铖此次宴请他夫妻二人，明面上只说尽一尽地主之谊，毕竟萧安庭目前乃是皇帝眼里的红人，又是林丞相的女婿。在外人看来，他若是不借机献个殷勤，才是白白浪费了这个机会。但是萧安庭此行的重点已经变成查案，辛铖也受到了来自皇帝的密令，令他在其中协助一二，此顿饭的意味便变得截然不同起来。
酒过三巡，辛铖摆摆手令侍者退出门外，顶着一张又红又黑的脸，对着萧安庭又拍肩膀又是斟酒，大着舌头道，“老弟！哥哥我今日请你吃饭，若说没有一星半点的想法，你肯定也不信，对不对？”
眼看着辛铖要开始讲正题，辛夫人笑着扯一扯林知霜的衣袖。
“且让他们男人喝酒去，一身的臭味，我们进屋聊。”
说着辛夫人已经站起身来，林知霜迅速扫了一眼萧安庭，见他只是冲她微微点了点头，便把心咽回肚子里，跟着辛夫人出去了。
辛夫人也没带着她走远，只是领着她进了自己的书房，又令人捧了些点心水果来，一边吃一边聊。
“他们男人总是动不动就称兄道弟的，我们妇辈人家倒该老实些，你的岁数不比我的女儿大上几岁，若真是叫我一声嫂嫂，哎哟，我倒感觉是我自己不要面皮了。”辛夫人自嘲道。
方才在宴会上，林知霜也在暗暗观察这位年长的辛夫人，见她事事都谨遵辛铖的意思来，从头至尾都在张罗着侍者送菜斟酒，亲自给辛铖布菜，还劝他少喝些，辛铖也毫不避讳和她的亲昵。别的暂且不谈，两人这把岁数，夫妻感情竟还有些如胶似漆的滋味。现在辛夫人将她领了出来，避开屋内的男人们，聊的话也大多是拉拉家常，问问这一路的见闻之类。
“哪有，嫂嫂分明看着年轻，和辛都尉也是琴瑟和弦，我看着都有些羡慕。”林知霜客气道。
没有人不爱听恭维的话，辛夫人也是，见林知霜这一声热切的嫂子，仿佛自己真的岁数少了些许，脸上的笑意绽放得更大。“羡慕什么真是！萧都尉和你刚刚新婚，我们这俩相看两生厌的老家伙哪敢和你们比。”
辛夫人就像典型的上了年纪的妇人，一高兴就话多，拉着林知霜黏黏糊糊地就说个没完，又仗着自己是过来人，要提点提点这个新媳妇，什么谨遵妇道，什么贤良持家，把些多年的心得讲给林知霜听。
林知霜大约也觉出这位辛夫人是真的没什么坏心眼，时不时也笑着附和两句，可心里还是挂念着外头的萧安庭。
突然间外头一阵脚步响，似乎有人嚷嚷着跑了进来，然后便是一阵桌椅板凳在地上挪动的声响。
林知霜本就不安，立即站了起来就要出去张望，辛夫人居然没拦她，而且似乎和她一样不明就里，跟着一同出来询问。
“怎么了这是？吵吵嚷嚷的？”
“走水了！州府衙门走水了！”跑进来的衙役一脸黑灰，满脑袋的汗，撑着膝盖直喘气。
辛铖脸上的醉色顿时去了几分，“那不赶紧去救火？到这里来吵吵嚷嚷有用？”
那衙役气还没喘匀，说一句顿一会儿，“知府… …知府老爷让我来的，火势太大了！求辛都尉… …行个方便，从关中军里抽调些人手去救火！”
“胡扯！关中军又不驻扎在城里，现在城门都落锁了我哪能给你家老爷调士兵来！这样，你先带着我府上的家丁和我的护卫亲兵去，人不够我再给把守城门的士兵调过来。”
衙役连忙跪下磕了个头，正要着急忙慌地冲出去，萧安庭开口道。
“我身边也有些县衙来的捕快，辛大人既然缺人，我们也得去，走水这事马虎不得。”
辛铖满脸的不情愿，“你是客，难能让你带人去？难得一顿饭还偏偏赶上这事！”说罢他就把萧安庭往桌边摁，“老弟，你先等着，我带人去去就回来。”
这不过是客气罢了，州府衙门失火不是小事，这衙役又是一副快哭出来的表情，且在这深宅大院中都已经能隐隐看见冲天的火光。而且这火来得突然，萧安庭隐约觉得不对，坚持要带人去，辛铖最后也没拦着。
林知霜见萧安庭要走，上前两步要跟着，被辛夫人拦下。“他们男人去救火，咱们女人家掺和什么？”
辛铖回头对着下人斥道，“好生招待萧夫人，不可怠慢。”又转头安抚林知霜，“萧夫人放心，我和萧都尉就是去现场看看，绝伤不了半根毫毛。”
事发突然，林知霜遥遥望着即将出门的萧安庭，心里的不安不知为何越发浓厚，追上去拉住他的手，眼睛的担忧浓郁得几乎要流出来。
萧安庭反握住她的手，思忖片刻还是向辛铖告了个罪。“多谢辛都尉和夫人的好意。只是内人胆小，前阵子我们的船只被山匪劫掠，她又受了惊，还是跟在我身边为好。”
见他夫妻二人态度如此，辛铖也不好强留，更何况州府衙门还烧着呢，立即备马带人赶去衙门救火。林知霜也不娇气，谢绝了辛夫人替她准备的马车，被萧安庭拥着坐在马背上一同赶往火场。
一行人到了现场后，发现果真如那衙役所说，火势甚大，冲天的火焰已经淹没了衙门里的几座屋舍，炎炎火舌灼烧得人几乎不能靠近一步，空气里都是烟熏火燎的气味。衙役们端着木盆木桶不停地往来奔波，往里泼水，可收效甚微。
萧安庭一到火场，就明白这火是灭不了了，只能等着这几件屋舍被烧得干干净净，烧无可烧，这火才能自己熄灭。无奈之下，辛铖和他带来的人只能帮忙挪开已经着火的房屋附近的家伙什，再把周围的杂草树木拾掇干净，以防火势蔓延。
刘知府见他二人前来，一张老脸在火光的映照下居然还是惨白，对着辛铖就是一阵哭诉。
“辛大人！辛大人！这好好的，哪来的大火啊！老夫可算是完咯！”
辛铖看不得他这哭哭唧唧的模样，“哭嚷什么，有用吗？这几间房是做什么用的？有人困在里面吗？”
刘知府被他一噎，苦着脸道，“人倒是没有困在里头的，可这几间房都是衙门的库房，里面都是存储的各类文书哇！这一烧，我可怎么和上头交代！”
闻言萧安庭面色一沉——这可不是随随便便哪个县衙，文书典籍烧了费些功夫还能再补，这是州府衙门的库房，整个长岭郡的田籍户籍以及罪案卷宗都在里面，这一把火烧了，很多事便再死无对证。
辛铖脸色也不好看，瞥了一眼萧安庭后把刘知府揪到一边劈头盖脸一顿骂。他是关中都护府的都尉，辖区也包括长岭郡，论品级算是长岭郡知府的半个顶头上司。如今燕京那边要查当地老兵的田籍，这边知府衙门就立马给烧了，这不是做贼心虚，自断前程么？
林知霜听见库房被烧，也知道大事不妙，驾着马往前两步正要喊萧安庭说话。
突然一阵尖利的啸声，火光中衙门四角的墙壁上翻过来十几道黑衣身影，直冲着辛铖和萧安庭而去。
刘知府啊地一声尖叫，抱头鼠窜，被领头的黑衣人一脚踹开。
事发突然，辛铖身上根本没带武器，且他喝得半醉不醉，脚步不稳，还是被他的亲兵拼死救出来的。相比之下萧安庭身形稳健许多，但架不住几个黑衣人突然偷袭，一时不察，招架得有些勉强。
“萧安庭！萧安庭！注意后面！”林知霜坐在马上吓坏了，眼见着三个黑衣人闪到萧安庭背后，尖声提醒他。
她这一嗓子提醒了萧安庭，但也暴露了自己。瞬间就有两个黑衣人冲着她而来，吓得她赶紧策马往边上跑。
萧安庭一个侧身发现她被人追着，顾不上和面前的黑衣人缠斗，一个飞跃就往她的方向冲，拦住追着林知霜不放的黑衣人，刀刀致命，下了死手。
火场在黑衣人的到来后愈发混乱，黑衣人源源不断地从墙角翻出，衙役们扔了水盆四散奔逃，尖叫声四起。林知霜扯住缰绳回头看去，辛铖人已经不知道去哪里了，而原本他们带出来的捕快和关中都尉府的亲兵早已经七零八落。她目光一凝，只见越来越多的黑衣人围在萧安庭身边，这几天一直隐约的不安终于落到了实处——他们的目标一直都是萧安庭！
可她除了干着急，看着他在黑衣人中厮杀，竟丝毫帮不上忙。林知霜握了握手里的缰绳，突然心思一动，赶紧翻身下马，把马牵着往萧安庭的那个方向走了两步，随即拔下头上的簪子狠狠扎进马屁股。
马吃痛，长嘶一声就往前冲，撞散了好几个围着萧安庭的黑衣人。而萧安庭本就善马术，见马飞奔而来，借机扯住缰绳一个翻身，踩着马背跃出黑衣人的重重包围。
林知霜喘着气，心脏噗噗噗地几乎要跳出喉咙，踮着脚尖往萧安庭的方向看。只见那些黑衣人依然穷追不舍，甚至训练有素地用人海战术把萧安庭往火场内逼。
萧安庭和林知霜此次南下游玩，为了低调只带了几个小厮和丫鬟，一个都尉亲兵都没带，谁曾想会被牵扯进这种事里去？眼见着倒下的黑衣人越来越多，而萧安庭的动作也越发零散吃力，林知霜不管不顾地就向外跑——不管那辛铖现在打的是什么主意，也不管他和这场刺杀有没有关系，她林知霜身上还带着林丞相的信物，就算是威逼利诱她也得让辛铖带兵来救！
可就在她转身的时候，一把匕首抵上了她的喉咙，一个阴恻恻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动。”
而在另一边的萧安庭已经有些自顾不暇。几番过招，他已经感觉出这帮黑衣人绝不是普通刺客，几乎个个高手，而且使用群体战术，避免单个对上他，而是一同进退，借着火势把他往火场里逼迫，明显要置他于死地。
这帮人像是块狗皮膏药一样黏着他，可萧安庭满脑子都是一个人留在外面的林知霜。林知霜一个大家闺秀，肩不能扛手不能提，在这火场又遇上刺客，万一出点事他得恨死自己。
萧安庭一脚踹开挡在面前的刺客，遥遥地看向远处的林知霜，可那原本站在那里的人已经不见了。他心里一慌，不管不顾地要往那里冲，但又被层层叠叠的黑衣刺客围住。
林知霜正被身后的刺客用匕首胁迫着往隐秘处走去。
“你是谁？什么目的？”林知霜也不是第一次遇到刺客了，尽量忍住声音里的颤抖，质问刺客。
刺客沉闷的笑声从紧贴着林知霜后背的胸口传来，让她一阵恶寒。“当然是要杀了萧安庭，你就不要在这里碍事了。”
林知霜心里一紧，这个刺客明明白白地说出了萧安庭的名字，向来必然是知晓内情的人出手。既然知晓内情，就一定了解萧安庭的身手，所以必然做了万全准备来刺杀他。萧安庭凶多吉少！
见刺客只是用匕首胁迫她往外推，而并非对她下手，林知霜心一横，猛地往后用脑袋撞刺客的下巴，趁他吃痛想甩开他。
可这回刺客的身手哪是她这些小动作能摆脱的，她刚跑出没一两步就被拖了回来。刺客没半点怜香惜玉地一把把她摁在墙上，这回匕首用了几分力，已经割破了她的侧颈。
“本不想杀你，以免节外生枝，但既然你这么不识好歹，不如送你一起上路，和你那萧都尉做一对亡命鸳鸯。”
说罢刺客手下一沉，林知霜来不及反抗，只觉脖颈一凉，下意识地紧闭上眼。
而更深一步的疼痛并没有传来，压在身上的力道反而松了。
她睁开眼，之前嚣张的刺客已经无声无息地倒在地上，边上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衣男人正默默地擦拭手里的匕首。
“你… …”因为这个人蒙着面，再加上夜色漆黑，林知霜看不清他的脸，亦无法分辨他的意图。只怕是刚出狼窝，又入虎穴。
而那人将匕首收好，抬眼无声地凝视她，林知霜剩下的话顿时问不出来了。
黑衣男人摘了面罩，犹豫了片刻还是伸手把已经僵住的林知霜扯进了怀里。
“霜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