绑架(二)
储真从游泳池里钻出来,他猛地回头一望,看见对面酒店那扇窗户被窗帘遮住了一些。他看不清,但是如果屋内的人往这个方向看,应该能看清自己。
让清……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惴惴不安的心,因为距离的缩短稍微放下一些。挤攘的人群将他遮蔽,这也是唐铭凯允许他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这下可以放心了?”唐铭凯倚靠在顶层楼梯间的拐角,他的嘴里叼了根没有点燃的香烟,意兴阑珊地看着储真念念不舍的深情模样,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怎么反应。
胃里翻涌着,他咬着烟蒂,牙齿左右摩擦。
“嗯。”
“不是都跟你说了,这种小场面,对于冯来说,处理起来简直就是小意思。”
储真不敢苟同,“不能因为她可以,我就不在乎了。”
唐铭凯没想到他会这么回答,怔了片刻,突然弯下腰哈哈大笑,这一笑,他的声音粗哑,最后几乎要无声了。
反倒把一本正经回复他的储真吓了一跳。
他其实从唐铭凯那里得知冯让清被绑架的消息并不算最早。当时他在家里休息,冯让清在研究所的同事打了几通家里的电话,询问冯让清的下落。说是她上午参加完伦理研讨会后就消失不见了,无论谁去找都找不到,研究所一下子乱成一锅粥。
储真又反复给冯让清打了电话,都是无人接听的状态,这才慌了神。他穿得单薄,直接冲到家门外,但是踌躇间一时惶然——因为他并不知道自己该去哪儿。
这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对冯让清的了解寥寥无几,无奈之下,他只能给唐铭凯打电话。
唐铭凯接到他的消息并不惊讶,电话里传来嘈杂的声音,储真听见了风的呼啸。
有人在电话里低声喊着唐铭凯的名字:“局长……都布置好了。”
唐铭凯胜券在握,好整以暇,将酒店四周清散人员,部署监督,神不知鬼不觉地让绑架犯陷入危险的境地中。
这也就是当他知道储真不放心后,突然嗤笑出声的原因。
或许是出于看热闹的心情,他还是允许储真登顶,扮演宴会狂欢者之一,让他亲眼看看冯让清的处境。
唐铭凯很好奇,储真真的了解他的枕边人是个怎样危险的人物吗?
不过那都不重要了。
储真的反应,于自己而言,已经足够了。
唐铭凯叼着香烟,耸了耸肩膀,“好吧,为你这份心。”话毕,他从口袋里掏出烟盒,抽出一根香烟扔到储真的怀里,“来一根?”
储真拧着眉毛,“局长,我不抽烟的。”
“噢,忘了。”
“这烟……”
“你出去正好跟队里领把枪吧,烟就帮我带出去分一分。”说着,唐铭凯干脆把剩下的烟盒一整个抛给储真。
穿过这条空中这道完美的抛物线,储真抿着唇,若有所思地看着唐铭凯。
唐铭凯揶揄道:“来都来了,人不见到怎么能走呢?”
行动时间在第二天清晨。不能再提早并不是因为安全局的调度能力不够,而是他们必须确保万无一失——不可以在舆论上被那些闻到味道的记者抓住把柄。
冯让清所代表的意义早不是她自己本身了。
因此冯让清被绑架,其安全局的失职程度,也不是一个星系公民被绑架这么简单可以概括的。
这也是储真心中梗着的那根刺。
本来,他是负责保护冯让清安全的那个人,不是吗?是最近过得太悠闲了吗?
从队里领完枪,储真跟随队友一起来到休息室,只要前方传来一切准备就绪的消息,他们就可以准备出发冲入酒店,潜入冯让清所在的楼层,几方配合,控制局面,在悄无声息间将危机平息。
储真的心脏跳个不停。他在人来人往中安静得不可思议,几乎如同透明般挤在角落。
他双腿蜷缩窝在拐角最深处,手指轻轻摩挲这把□□,一股忍不住的杀意就像受到强撞击后从喉咙间涌出的鲜血,几乎要不可控制地喷涌而出。
也许这是赎罪。
储真心想,他的手指微微颤抖,在手/枪金属的反光中,他看见自己紧蹙的眉,以及下面的这双眼睛,黝黑得如同不可见底的洞穴,好似能将一切吞噬的漆黑深海。
因为他没有完成任务。
所以他得杀了那个人,赎罪。
-
冯让清执笔的动作几乎没有停下来。之前在窗边见到储真的身影,她的心也放下来一些。是的,即使她知道自己一定不会出现问题。
即使常明辉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但他浑不知,自己已经深陷危险的沼泽。看似孤身、脆弱的冯让清博士,只不过是站在沼泽的深处冲他挥了挥友善的手而已。
温柔的陷阱。
谁让这张重要的手稿出现在常明辉的手中?如果是上天有意,那么,常明辉一定坏事做尽,所以老天爷才让手稿意外出现在他的手里。
他对金钱的渴望,是拴着他脖子上的那根绳子。一开始,他就深陷囹圄,而不自知。
真是相当狂妄自大啊。
冯让清一边计算着坐标之间的联系,一边一心二用地想着这件事,甚至忍不住笑出声。
她抬头看向监视器,又看向时钟。午夜一点二十,常明辉应该睡了吧。
冯让清伸了个懒腰,站起身来走到床边。对面的顶层花园已经归于宁静,天上的模拟月亮因为距离更近的缘故,会比平地上感到更亮一些。
储真呢,他在等着自己回家吗?
他会因为自己不在感到不安吗?
他会哭吗?
手中攥着窗帘的一角,冯让清的手紧了紧。储真会出现在这里,理由不难猜,一定是他不放心。
但是唐铭凯怎么会同意他来呢?
如果唐铭凯要储真去求他,自己一定会杀了他的。
别欺负她的Omega啊。
冯让清抿着唇,将窗帘重新拉紧,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注视着那个最终算出来的数字,深吸了一口气。
接着她又写下一个转换公式,在一团凌乱的字迹中,出现了一个新的坐标。
这也是答案,但更有可能只是通往答案的一处歇脚地。
等她出去,得申请让常明辉戴罪立功,将他那个最了不起的望远镜捐出来。最好捐给研究所,这样她用起来就方便了。
冯让清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
她躺在床上,没多久就睡着了。
-
“已经都疏散完毕了,局长。”一队队长站在唐铭凯身侧,轻声说。
刚刚最后一个无关人士已经离开酒店,现在,这幢楼除了常明辉的人,已经没有其他闲杂人等。
唐铭凯抿唇,深思后,一挥手,“行动!”
休息室里终于有了动静,储真将行动衣穿上,把手/枪别在自己的腰间。
他跟随队员一起从安全梯往上攀爬,一共二十七层,他们爬得安静,连喘息都带着克制。但是伴随着楼层往上,储真明显感到自己体内的某一处正在奔涌着,沸腾着。
不,不是某一处。
是浑身。是血液。
他张着口,无声地喘息。
胸膛上下起伏,空荡的楼梯间内,安全局的队员们依靠手势比划,有条不紊地执行预先设定好的行动步骤。
赎罪。
储真的大脑突然出现“叮”的一声,像是有一串摇铃贴在他耳边摇了起来。他转身去看,身侧的队员用手肘捣了他一下。
“专心。”他听见那人这么说。
那串摇铃还在持续。大脑的空白区域不断向外延展,他站在中央,惶然无措。
赎罪。
铃声停止了。
赎罪。
有一个厚重的声音重新响起,在空荡寂静的大脑中悬荡反复。回音。
赎罪,赎罪,赎罪。
杀了他,完成你的任务。
手/枪上膛。
储真跟随队员一起穿过安全通道的金属门,进入走廊。柔软的地毯将他们的脚步声都吸收进去,这条通往冲突、血光的道路安静得像是伺机的蛇。
很快,这条蛇就会猛地探头,吐出死亡的红杏。
储真屏住呼吸。他的胸膛不再起伏。
队伍最前列的队长侧身往后看,他的枪口对着地面,一只手向内弯曲,嘴巴微张,无声的……
——冲!
下一秒,行动队的七人井然有序地随着撞开的酒店房门冲了进去。储真是第四个。
这个房间他昨天晚上刚通过玻璃窥见里面模糊的画面,按理来说,冯让清应该就在这里。完好无恙地坐在这里,露出她特别的冷静的笑容。
那个绑架犯应该跪在她的脚边,祈求她的原谅。
储真的呼吸一窒。
他的耳朵动了动,在凌乱的脚步声中,在呼机急切的呼唤声中,在耳机中传来的命令声里——他听见了特别的声音。
敏锐的听觉就像万千根刺刺入他的耳膜,震慑他的心神。
枪声。
储真的脚尖在地面上原地旋转,让他的身子骤然面对房门,接着,他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
没有那么简单的,唐铭凯。他在内心呐喊着,你不能,也没有资格,让我的alpha陷入危险之中。
即使你笃定她的能力可以掌控现在的局势。
但是从一开始,储真就决定自己决不能让冯让清落入危险中。即使只是嗅到危险的气息也不行。
储真狂奔着,他的脚下生风,密闭的酒店走廊因为他的奔跑带起了旋风,在他的耳边呼啸。
人在隔壁。
他冲进去。
“唐局长,你应该也不愿意看到我的这把枪擦枪走火吧?”
“常明辉,你疯了?想死直说,别拉我垫背!”
储真站在门口,这间房间已经被唐铭凯的人包围。
原来有两个行动队。他立刻了然,说不明这一刻他看向唐铭凯的心情。
释然?愤怒?羞恼?都不是。
他平静下来。
储真站在人群里,阴影中,手从腰间取出了那把手/枪。他咬紧下牙,神色却前所未有的冷静,眼眸如海。
被汗水濡湿的头发黏在他的额头,遮住了视线。
但是无所谓。
他的目光中不需要那么多杂乱无关的事物,他只需要站在这里,目视前方,看着他的alpha正被一个浑圆的秃了头的胖子用胳膊勒住了脖子动弹不得。
这胖子手里的那把手/枪正对准了冯让清的太阳穴。
身后的玻璃窗被打开了,高层的狂风灌入,将他们的衣衫吹得猎猎作响。窗帘几乎要飞起来。
这些他都看不见。
最后,他竟然只能看见这个胖子的眉心。那时而躲在冯让清身后的眉心,时而又因为身形的移动露出来的眉心。
他的alpha正受到死亡的威胁。
储真心里纳闷,为什么所有人都不动呢?为什么只有他自己急切地想要让冯让清尽快安全?
唐铭凯皱着眉头,他尝试和常明辉谈判。但是对方无动于衷。
计划生变,不知道为何,冯让清会被常明辉挟持到这个房间来,于是在行动队冲入旁边的空房间的刹那,冯让清就被控制住了。
幸好他准备了planB。
常明辉猖狂地笑起来,他手里的枪抵着冯让清的太阳穴,只要一点不小心,这个聪明绝顶的博士就会香消玉殒。
“唐铭凯,放我走!不然的话,我会带着她一起下地狱。”
“常明辉,你冷静一点。你也知道你的价值,安全局根本不会动你,如果你好好听话,咱们还能谈谈合作。你现在要和我鱼死网破,于你,有什么好处?”冯让清几乎是尖叫起来了,意外来得太快,她甚至没有反应时间。
如果不是因为她需要常明辉手上的资源,何至留这秃头性命?
冯让清深吸了一口气,她冲唐铭凯闪了个眼神。两个人的默契在这里就发挥了作用,唐铭凯的下颌收紧,一只手背在身后做了两个手势,意思是让其他人准备,可以突进。
而冯让清,下一秒她就要对常明辉动手,撞击他的身体,露出破绽。
这是很短暂的半秒钟。
冯让清不知道自己的把握有多少,但是她必须这么做。
他们都没注意到,唐铭凯的身后,一把枪静待着,准备举起——
“啊!”常明辉发出颤抖的惨叫,他被冯让清肘击腹部,痛得几乎要吐出来,身子弯下去。
唐铭凯要行动了吧?冯让清心里想着。
“啊!”又是一声惨叫,从常明辉的眉心迸溅出大红的血。
一股一股,四散开来,冯让清的眼前一红,接着,浓重的血腥味溢满了她的鼻腔。
“呕……”她捂着嘴巴,弯下腰,手上粘腻湿滑的触感让她非常不适。
“谁?”唐铭凯转身,被一个人擦过肩膀,那人的身上带着一股柑橘的气味。
是信息素,是Omega!
唐铭凯的呼吸一停,他转身,只看见冯让清的脸色因为恶心而苍白,但是她仍然扑过去,大叫,“储真!”
这个年轻的Omega,眼睛都泛红了,他的枪口对准了常明辉的下巴,准备再补一枪。
而他身下的男人,倒在血泊中,四肢痉挛。
看上去像条快死的鱼。
应该没救了吧?但按照习惯,他得再补一枪。
“别杀了他。”冯让清将手按在枪上,她的呼吸急促,声音颤抖,“我没事,真的,储真。”
她一声一声安抚自己的Omega,“真的,你看我,现在还好好的,这不是我的血,你已经救了我了。”
“储真!冷静点!我在这里!”
“储真!储真!”
储真茫然地抬头看着冯让清,在一片血色茫茫中,他闻见自己alpha信息素的气味,这使他的身子一软,几乎要握不住手里的枪。
大脑中传来一个沉重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你做得很好,孩子……你杀了他,完成了你的任务。”
储真迷蒙的眼睛恢复了清明,他看着冯让清,重影再聚焦后终于重叠在一起。
冯让清跪在地上,用膝盖在地上前进,她抖得厉害,但是将储真牢牢抱紧。
“好了,没事了,我在这里。”
储真的下巴磕在冯让清的肩膀上,他看着远处,看那被狂风吹起的窗帘。他的耳边是猎猎的风声,冯让清的呼唤忽远忽近。
心脏升起又坠下,疼……好疼……
储真张了张口,“让清……”
“没事,我在这里,我很安全。”
“让清……”他的嘴巴张开着,从喉间涌出一股血腥,“对不起……”
他起初是低声说,低到冯让清几乎听不清了。
后来,他又重复默念,“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他窝在冯让清的怀中,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狼狈得像个孩子。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