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华镜「欲望」②

“怎、怎么样？”看影山这么郑重其事的，照朝也有点忐忑了，小心翼翼地问。

“唔……很顺。”影山还思考了一下，蛮认真地回答了，是夸奖，但又微妙的不是照朝想听的答案。然而这只是个铺垫，下文马上就来了，“那如果让你剪头发，阿照会愿意吗？”

“剪头发？”这个展开太过跳跃，照朝有点懵，马上就被带跑了，“为什么要剪头发？”

“呃，比如，”影山像是就在等着她问似的，迅速地回答，“因为打排……打棒球之类的？”

“我的话……还好吧？”照朝最近倒是确实有在考虑，想要把快要及腰的长发剪短一些。因为挽起来的时候好大一坨实在是很重，她的头发本来就浓密，又是卷发，就显得更多，“剪一点倒是也可以……”

“喏，大约在这个位置吧，”她抬手在肩膀的地方比了一下，又指了指影山，“当然，要是让我剪到你那么短，我肯定不愿意就是啦。”

“那如果、要是你不剪得像我这么短，”影山也摸了摸自己的小黑毛，顺着她的话说，“就不能打棒球了呢？”

“……不会吧，怎么会有这种事，町内会的爷爷奶奶们？大家都不是这么无理取闹的人吧。”这个前提有点莫名其妙，照朝也把自己绕得陷入了混乱，“再说谁会来这么要求我啊？”

“唔……”好吧，她的回答绝对不是影山想听的，他看起来更纠结了。照朝看着身边的青梅竹马抱着头苦思冥想的样子，挽住他的手臂晃了晃，“行了啦，你别七拐八弯的，到底怎么回事啊，你告诉我我才能帮你分析嘛。”

“可是……”见影山还有点难以启齿，照朝抿了抿嘴，用刻意拗出来的、楚楚可怜的语气说，谁都能听出来是故意的，“还是说你根本不信任我啊？”

“……不是！”就算知道是故意的也没办法，影山还就吃这一套，迅速跟她坦白从宽，“姐姐说……今后她不打排球了。”

总算把真实原因问出来了。影山像是在心里纠结了很久，竹筒倒豆子地把一系列自己懂或不懂的事情说了一遍，像什么美羽说的潜规则啦、男朋友说无聊啦、爷爷说的真正重要啦等等，一个不落。

“我觉得一与爷爷说得很对哦，”影山讲得有点颠三倒四，但照朝还是听懂了。她沉吟了一会儿，一边说一边整理着自己的想法，“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重要的事情，只有自己才最清楚了。”

“如果更想打排球，那么就去剪头发，如果更想留长发，那么就放弃排球……听起来是这么回事吧，”这个逻辑听起来没什么问题，但可以钻的空子可太多了，“但是，不加入排球部也可以继续打排球啊？”

影山猛地抬起头来。几天以来这个问题的答案、还有姐姐的选择一直纠结着他，但他好像从来没有从这种角度去考虑过。男孩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了。

……好像做了点不太好的事儿，有点对不起美羽姐姐。照朝在心里暗暗叫苦，赶紧想方设法地把话题往其他方面引。她想找个排球运动员来佐证自己的观点，可是一时半会还真想不出来。

“并且！长发怎么了，”视线在屋里乱瞄，瞄到书架上突然就有了办法。照朝一骨碌爬起来，从书架上一把抽出刚才自己看好的东西，气势满满地递到影山面前，“你看，小鹿纯子也是长发啊。”

那是《排球女将》的漫画单行本第一册，封面上的女孩子梳着高马尾，跳起扣球的姿态英姿飒爽。这还是去年从外婆的书房借来的，她好奇影山为什么那么喜欢排球的时候——

“她也是高中生吧，这不是很帅吗！”照朝用手指指着小鹿纯子蓬松的马尾辫，用力地点了点，“再说这还是七八十年代诶，人家都可以，我们现在都新世纪了好不好？”

“如果真的是又想加入排球部、又想留长发，然后规定还那么死板的话，那就去抗争嘛，什么潜规则，排球部成员就要剪短发，哕。”见影山直直地盯着手里的漫画也不说话，照朝一口气说了一长串。她早就听说有的学校里会有闲的没事干的人以欺负别人为乐了，远的不说，刚才影山碰见的那难道不是？“这种东西很明显没有道理的呀，我看就是欺负人的。”

等等，美羽姐姐在学校不会挨欺负了吧？她在电视新闻上看到过，说是在某些学校已经成为了很严重的社会问题，好像是叫……“霸凌”对吧。照朝突然反应过来，虽然美羽姐姐不是那种会躺平等着别人来欺负的人，但无聊的人才不会管这些，再说了，看起来很好欺负之类的，难道影山飞雄就是这样的人吗？

是该告诉大人还是什么的……跟一与爷爷说吗？或者先和外婆商量下？她这边头脑风暴半天没吭声，影山有点疑惑地喊她名字，似乎对照朝的话很受用，意犹未尽的样子，“阿照？”

“啊，是。或者干脆我就变强，做一个王牌、得分机器、连冠王什么的，让他们舍不得放弃我，想到因为长发把我赶走这件事就后悔得睡不着觉，天天失眠、茶饭不思的。”照朝暗暗把这件事记下来，收回思绪把身体往后仰，靠在床边的抱枕上，仰头望着天花板，“最后哭着喊着把我请回来，那不是很爽么。”

“你看升学也是呀，美羽姐姐不是也讲过嘛，学习好的人会拿到奖学金，体育好的人能拿到免试的推免，”照朝总结道，“所以只要自己强大，什么都能做得好，比谁都强，应该就不会怕这些奇怪的事情吧。”

“当然啦，这是我的想法，毕竟我没办法像小飞那么喜欢排球嘛。如果是你的话，可能这些纠结都不需要呢。”想到这里照朝笑了笑，重新坐直，“因为小飞是我见过的最热爱排球的男生……不对，爱排球的人了。”

“……那你呢？”沉默了好半天之后影山终于开口了，却提了一个照朝完全没想到的问题，“阿照喜欢什么呢，棒球吗？可是我觉得好像也……”

“不用觉得抱歉啦，你说得没错。”照朝拍拍满脸纠结的影山，“确实啊，棒球也是一样的，打完今年夏天我也就到此为止了。小飞喜欢排球的程度，大概是我怎么也赶不上的吧。”

“但是、要说我喜欢什么，”她停下来想了想，“虽然听起来有点像敷衍，但这是我的真心话哦。在这个世界上我最喜欢的，就是外婆和小飞了。”

影山再一次沉默下来。照朝一直望着青梅竹马的男孩的脸，看着那张小脸上的迷茫渐渐被坚定取代，直到他终于转向她，“虽然还是有很多东西不懂，但是我能明白你的意思，”他像是放下了好大一块石头，郑重其事地跟她道谢，“谢谢你，阿照。”

“诶……”他们之间很少这么严肃地说话，照朝突然感觉脸上有点发烧，“你怎么这样，没有啦，我也没做什么——”

“我非常、非常、非常喜欢排球，”影山凝望着她的眼睛，一连用了三个非常，“但是我也非常、非常、非常喜欢阿照。夏天的时候阿照的比赛，”他对着照朝比出小指，示意她勾住，“我一定会去看的。”

今天聊得有点晚，送走影山之后也到了小学生该上床睡觉的时间了。照朝在被窝里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还是没有丝毫困意，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发现书房的门没有关严，从门缝里透出一丝亮光，干脆敲了敲门。

她的外婆散着乌黑的长发，像个家里蹲一样地披着毛茸茸的毯子，跟没骨头似的窝在柔软的沙发上，戴着眼镜却完全没在看书，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表情都是奇奇怪怪的。她见照朝过来才回神，对着照朝招手，“怎么了，睡不着？”

“差不多吧。”照朝跑过去脱掉鞋子，跟外婆一起团在毯子里只露出颗头，“嗯，我有点事情想不通。”她把今天发生的所有事还有刚才跟影山的谈话通通给外婆讲了一遍，“就是这样啦……”

“知道了，美羽的事情我会去找一与再去问问的。”外婆把照朝的一绺卷发绕在手指上，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道，“但这件事就凭你也能解决吧，睡觉都睡不着了，肯定不是这个，所以你在纠结什么？”

就说逃不过外婆的眼睛。照朝抿抿嘴，有些垂头丧气地总结，“就是，我好像没有喜欢什么东西，像小飞喜欢排球那样的喜欢……”

“哦哦，那小鸟儿这——么积极地参加棒球训练，”听完她的话外婆好像就明白了，笑吟吟地说，“是因为什么呢？”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照朝飞快地回答，“打完今年夏天我就要退役了啊。”

说的退役啥啥这么正式，她参加的其实是秋山町的町内会棒球队，全民健身的推广产物。队伍里没有普通的大人或者中学生高中生，队友不是六十五岁以上的爷爷奶奶就是九岁以下的小朋友。

现在是新学年刚开始不久的四月，今年九月她就要满8周岁了，虽说正式退役要到明年的春天，但后半年也没什么重要的比赛，夏天的国民体育大会是她作为球队成员最后的舞台。代表宫城县参加全国大赛什么的不指望，她们今年的目标是地区预选赛出线，打进宫城的代表决定战，有点难度，所以大家都在努力，“大家都这么好，我不想让大家留下遗憾。”

“嗯，所以照朝是更看重大家的心情咯。”这回外婆没喊她“小鸟儿”，叫的是她的名字，这一般代表现在是比较严肃的场合，照朝也不由得换个了坐姿，“嗯嗯……差不多吧，”她想到今天发生的事，试探着说，“我想要……所有人都喜欢我？”

“那不可能，你又不是日圆。”外婆斩钉截铁地说，毫不留情地打击她，被照朝“喂！”地抗议也没停，还要继续补刀，“不对，连日圆都不可能所有人都喜欢的，更别提我们普通人了。”

“可是，我就是想要大家多喜欢我一点啊。”照朝有些沮丧地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倒也不是不好……”外婆认真地看了看她，“每个人心中都会有重要的事情，只有自己才最清楚，本来就是这样的啊。喜欢排球，喜欢棒球，喜欢和人一起，这是每个人心里不同的重要的事情，没有孰轻孰重之分的。”

有的时候外婆跟她说话确实不把她当小孩子，照朝已经习惯了。不过有一点她得强调下，外婆从小就教过她，版权问题可是很重要的，“这话不是我发明的，我只是转述而已，是一与爷爷说的。”

“……一与啊。”外婆沉默了半晌，发出了一声短促的气音，像是笑，却又不太像，“这倒像是他会说出来的话。”

外婆的表情有点微妙，时年七岁多的照朝不太能看得懂，只是仰望着外婆在台灯的光线下染上风霜却仍然美丽的脸。所幸外婆很快就回过神来，摸了摸她的头发，“对了，明天休息日，我带你去市区吧。”

话题转得有点突然，照朝呆愣愣地回了个“啊？”。而外婆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你不是想要多一点的喜欢吗，正好夏天退役之后时间也空出来了，可以看看学点什么新的东西。”

“这种也可以学的吗？”照朝就算再没见识也觉得这件事哪里不对，“等等，你不会是想着把我丢出去吧！我不在家你很开心对不对！背着我可以偷偷做草莓蛋糕吃！我都知道的！”

“啊，被你发现了。”外婆毫无诚意地说，抚摸她后脑的动作却很温柔，“好了，现在真的是睡觉的时间了，再不睡觉的话下次的蛋糕真就没有你的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