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溺爱歌之时·影山篇④>
要不然怎么说没有吵呢,因为就跟和编辑老师那次一模一样,完全是她一个人对着人家输出……照朝用空着的手捂了把脸,这么想着。
这些年来大大小小的体育比赛里,在赛场上挂上社团横幅已经成了流行文化的一种。而北一是传统的排球豪强校,横幅已经用了好些年,前段时间照朝来拍练习赛的时候还被专门喊住了,想让她帮忙重新写个标语,拿去做成新的横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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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照朝入学那年开始男子排球部就没有经理,今年仍然没有,很多事情都是部员们亲力亲为,横幅的事情也是这位新任的部长直接来找她沟通的。新部长跟已经毕业的及川学长完全是不一样的风格,但仍然是那种很会察言观色、跟人交流的类型——
这事儿听起来简单,实际做起来却没想象的容易。就像做校刊或者周边,只要走实体印刷这条路、不管是图片还是美工素材都需要分辨率足够一样,想拿手写书法字做横幅也不是随便写两个字就成的,至少要有写大字书法的能力,腕力和臂力都要有,否则字如果不够大的话,印出来一定会糊成一团……
不过这对她来说倒不算难,照朝稍微琢磨了一下爽快地答应下来,第二天在图书馆待着写完了作业,又找了个空歪了一会儿,算着排球部的训练散了的时间,拎上书包去了体育馆。
时间掐得正好,照朝过去的时候球馆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人也走得没剩几个。她一边脱掉制服鞋一边扫了一圈,目之所及只剩下影山和新部长在说些什么,而角落里已经摆上了和纸、毛笔、墨汁等等一系列的书道专用工具,真的像是新部长跟她说的那样,“天海同学只要人来就可以”。
寒暄的话没多说,照朝对着铺在旧报纸上的和纸稍微酝酿了一下,落笔之前回头看了一眼隔了几步远的影山正在托球的背影。她们北一的横幅文字是“必胜”,简洁明快却又霸气十足的两个字,跟影山再合适不过了。
严格来讲照朝今天的状态不算满格,整个人都有点浮肿,带得心绪也是微妙地繁杂——然而都是小事,她能克服,尤其是当青梅竹马的男孩仿佛注意到了照朝的视线,回头望向她的时候。照朝感觉自己从拿笔的手臂到全身充满了力量,吐了口气落下第一笔,笔走龙蛇一气呵成,写完胜字的最后一撇还有点意犹未尽,又在文字后面加了两个感叹号。
书道这事儿也讲究个一鼓作气再而衰,写了校名之后又补了几张备用的,等着晾干的时候照朝挨个端详了一下,觉得还是第一张最好,笔画勾连之间有种锐利的锋芒毕露,少年意气仿佛剑锋铮鸣——
“很棒很棒,辛苦啦。”在旁边站桩当了半天背景板当得大气也不敢出的新部长拍了拍手,“果然是天海同学,确实写字不像一般女生——”
“没有吧。”本来已经在收拾东西的照朝转过脸去,有点生硬、甚至有点没什么礼貌地打断了人家说了一半的话,“我就是我而已,跟其他人有什么关系呢。”
果然,她这人不笑的时候大概还挺有压迫感的,新部长很明显地愣了一下,然后干净利落地道歉了,“不好意思是我失言了,我的意思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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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之前还跟外婆信誓旦旦地说她上了中学之后没有原来那么刺儿头了,结果还是稍微有点干扰就开始原形毕露起来。照朝捂着脸在原地滚了滚,突然被影山按住了头。从指缝之间照朝可以看得到,青梅竹马的男孩用一种有点束手无策、有点无可奈何的奇怪眼神望着她,似乎在考虑什么似的,小声地说了一句,“我有点不太明白。”
“不明白什么?”照朝往下滑了滑让自己躺得更舒服些,脑子转了圈自己反问道,“不明白我为什么生气?”
“差不多吧,”影山点点头,“我是觉得……”他似乎有点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似的,一副很是难以启齿的样子,“好像也……”
“觉得明明是夸人结果还夸生气了是吧。”照朝自己总结了一下,牵着影山的另一只手一晃一晃的,“我是觉得啊,夸就夸嘛,带上别人、非要说别人怎么样做什么呢,再说我也是女孩子啊。”眼见着影山又露出了那种明明想听她说话却还是没跟上的迷茫脸,她想了想,又打了个比方,“就比如人家夸我,说天海同学很有天赋——”
照朝本来是想拿影山举这个例子的,但首先北一的排球部确实很强没什么值得说嘴的地方,另外拿排球打这种比方好像实在有点对不住影山,就还是用自己挺身而出了,“一点都不像秋山町内会这种队出来的……等等吧,你说我会怎么想?我也曾经是町内会球队的一员呀。”
虽然没有直接提,但影山很明显是自我代入了一下,一瞬间表情都有点狰狞,又很快平复下来。照朝安抚地捏捏男孩的手,继续往下说,“当然啦,我们成绩不是很好,这好歹也是事实,但默认一般女生写字就没那么锋利什么的,就还是哪里不对吧,见过几个女孩子呀就敢说这种话,其他的女孩子又凭什么被这种发言一棍子打死呢?”
“就算别人都这么说、就算所有人都这么觉得、也不一定就是对的,你看灯酱,”照朝说的是她在町内会棒球队时的队友,比她大一个年级,升中学的时候去了大阪读书,“打得很好吧,但是没办法去甲子园这种事,也完全不是她的错啊。”
甲子园是所有棒球爱好者的梦想,到现在落成快要一百年了,能在甲子园举行的高中棒球比赛还是只有男子组,而全国规模的女高中生全国大赛历史短得比照朝还要小一岁。去年的夏甲还闹出过“女生经理进入球场被阻拦”的新闻,从纸媒到网络沸沸扬扬地打了很久的嘴仗,照朝开专栏第一篇写的就是这件事,“要是说不应该干扰比赛啊、时机不对违反规定什么的,那该处罚就处罚,很正常啦,但因为是女孩子就如何,这难道不是完全站不住脚么……”
“所以说嘛,就事论事。那次小飞不是也在,”照朝说的是跟编辑老师单方面顶起来的事,那次人家跟她打电话的时候影山就在她旁边,听了个八九不离十,“要说走秀需要什么长相、什么风格的模特,那很正常;说这种风格是时尚……也勉强可以吧,”反正这世界上她理解不了的时尚和艺术多了去了,“但是非要说这种才是高级,那我这种不符合他们标准的就是‘低级’咯?好好的啥也没做就被骂低级,还不许我不高兴了嘛。”
好像一不留神说得就有点多……虽然观点没有变,但这回她的语气应该没有那么咄咄逼人吧,照朝猛地反应过来,暗自把自己的发言审视了一圈,一抬头却发现影山望着她,眉头拧得死紧,“……可是因为这种事就不能去甲子园什么的,阿照难道就不会不甘心吗?”
一瞬间照朝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小学,回到了他们七八岁的时候,她和影山并排坐在床边说着话,他满脸纠结地问她喜欢什么,然后告诉她“阿照的比赛我一定会去看”的那一天。身体好像也有了点力气,照朝爬起来跟影山面对面地坐着,没有松开手,特别认真地望着他,“没有呀。”
就像那次影山反问她的一样,棒球玩起来是很有意思,可是去不了甲子园什么的,对照朝来说好像也没有那么痛苦,因为她确实没有那么喜欢棒球,就算很多人都说她有天赋、是适合棒球的那种快云云。然而不同于那一次的是,现在的照朝可以明确地说出来,她找到了自己的热爱,有了自己想要做、想要为之一直努力的事,站在影山对面,站在他身边,“小飞知道的,我就是想要望着你,就这么简单啦……”
影山愣了愣,脸颊上染上一点淡淡的红色,牵着她的手也握得更紧了些,眉宇之间的纠结却没有散去多少,“可……”
照朝大致知道影山在纠结什么,因为诸如“浪费天赋”的闲言碎语之类的,她也不是没有听过。去年运动会展露了一下自己的短跑天赋之后,棒球部的下任主将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照朝以前打过棒球的消息,还来锲而不舍地堵过她,想要让她去当经理,被照朝婉拒之后气愤之下还口不择言,当着她的面说她“果然是小女孩就是恋爱脑”,被照朝丝毫不留情面地在大庭广众之下狠狠嘴了一顿,今年就算接任了部长还是一朝被她咬十年怕井绳,见了照朝都绕着走。
“没什么可是啦,这件事跟其他人都没有关系。”也许排球部的新任部长也是因为多少有点踩到了这种逆鳞,才一下子挑起了她那根弦吧,不该这么迁怒的,照朝如此这般地反省着自己,“这就是我,是我天海照朝自己的选择而已,是我自己想做的事——”
“……嗯。”影山另一只空着的手在她眼前划过,仿佛触电般地碰了一下她耳边的发丝。
照朝这才注意到,影山目光炯炯地望着她,脸还是红的。他和她仍然十指相扣地牵着手,就那么对望着,漂亮的绀青色眼睛亮晶晶的,映出了照朝自己的影子;而流动在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开始微妙起来,就好像青梅竹马的男孩眸子里盛着的、比什么都璀璨的万丈星光——
……
“影山同学?还没走吗?”
就在照朝开始纠结是不是要闭上眼睛的前一秒,铁门上突然传来了刺耳的敲打声,与此同时校工老师的大嗓门突如其来地响了起来。旖旎的氛围被毁了个一干二净,照朝像被窥破了心思似的猛地揪紧了影山胸前的衣服布料,把自己缩在男孩的胸膛上,跟只鸵鸟似的闭紧了眼睛。
总是留下来练习的影山,经常过来等人的她,还有负责锁门的校工老师,大家其实都是熟人;留下来练习到只剩下一个人、球馆和浴室都由自己来上锁什么的,对影山来说也已经是常事。可是今天不知道怎么了,听到校工老师的声音,照朝竟然条件反射地想要躲,像是做了什么糟糕的事……
……真是的,感觉整个人从耳朵开始都在发烧。影山安抚般地虚虚揽住她,讲了几句诸如“麻烦您了、我来锁门就可以”云云的什么回应,随后是校工老师“就拜托你了、还有浴室用完窗户挂上就好、通通风不用关”之类的叮嘱,一个比一个声音大,却好像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完全抵不过此时此刻从她耳畔传来的、不知道是属于谁的、几乎要震耳欲聋的心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