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9 缘分已尽
皇上也坚持己见，开始美化自己的行为：“佛像老百姓也可以拜，又不是只有我们能拜。他们修建自己要用的大佛，有什么理由来怨朕呢？而且灾荒年间，有信仰的人更容易存活。拜拜大佛能给他们希望。他们会好受一点，不用那么痛苦。干旱这么久了，朕总要为他们做些事情，让他们心里也舒坦舒坦。”
“如果拜佛有用，南朝就不会灭亡了。”皇后冷笑一声厉色指出。
“这些事情百姓又不知道，他们相信有用就好了嘛。”
皇后眉头一皱问：“既然殿下知道没用，还造它做什么呢？”
皇上继续胡搅蛮缠：“它对活人没用，但是对去世的人有用啊，这是给父皇祈福的，他老人家能用上就好了。”
皇上这样强词夺理。让皇后很无语，她察觉到拒绝无望，只得退一步：“等过两年旱灾过去再修吧，也不迟。”
皇上不想等，过两年肯定还会有其它安排，拖下去就得少一个心仪的建筑。于是摇摇头回道：“不妥。母后刚走那年，就在龙门给她修建大佛祈冥福了。父皇都走了那么多年了，朕还没有给他修建大佛。实在是不孝啊。我看这旱灾八成就是父皇不满降罪人间的呢。这件事一刻也不能拖了，马上就得开始办。”
皇后心内冷哼一声，心道你父皇又不是神，他哪能降灾呢？太看得起他了。这时，她又想到一个理由。国库那么空，就是想修也没钱修啊。便旁敲侧击地问：“陛下打算修建哪位神佛的大像？修多大？修多少尊啊？”
皇上早已想好，回答道：“父皇比母后尊贵得多，他的配置肯定也得远高于母后的。母后那座是阿弥陀佛，父皇这座就用如来佛祖吧。大小、数量就做成母后那座洞窟的两倍。母后在宾阳南洞那座主像高两丈余，左右各两躯佛像。父皇这座主像就建为高五丈余，左右各四尊造像好了。”[1]
皇后正根据规格在心中做预算。片刻后提出：“如今国库的银钱除去必须的开支，怕是只够修个五分之一。”
她正要继续阻止，不想皇上说：“那你就捐一点嘛。为父皇尽孝也是你的责任。”
皇后心里不禁嗤之以鼻。合着在这等她呢。他自己都不捐让她捐，真有意思。她出钱，百姓出力。他坐享其成，挺会算计啊。
她很想拒绝，但皇上是铁了心要现在造像，拦不住。如果她不肯出钱，他肯定还得从老百姓身上抠搜钱，要求他们又出钱又出力。百姓现在手里哪儿还有积蓄呢，再被这样一榨就真的活不成了。
百姓承受不了，国家就容易动乱。她不能让国家乱了。虽然非常不愿意给皇上兜底。但是皇上要是倒台了，她就继承不到皇位。为了顺利当皇帝，她只能出这次血。
皇后知道出多少钱不能问皇上，得自己决定，不然他会狮子大开口。她也不是个会做赔本买卖的人，白捐是不可能的。是以先开口恭维了一句：“陛下说得是。”
接着委婉地提出条件：“不过臣妾的俸禄有限，手头并不宽裕，既然要捐钱。那大佛像的冠貌权和冠名权就归臣妾吧。”
皇上觉得用皇后的样貌修建佛像可以让百姓的怨气朝她发泄，她又出钱又挨骂，自己不用负任何责任，而且依旧可以尽情游玩，自然很乐意。他回道：“好说好说，就给你了。”
皇后当然想用自己的名字命名。但是那样皇上肯定不让，毕竟这是给他父亲修的。所以她决定用梵文起名。
她在感业寺时了解过不少佛教知识，母亲杨丹也是佛教徒，故而知道很多梵语词汇。她的表字“明空”意为光明普照天下。对应的梵语翻译是卢舍那。
便略略计算后提出要求：“那佛像就命名为卢舍那吧。臣妾捐出脂粉钱二万贯，助力陛下修建。”
“很好。那媚娘就尽快收拾好银钱交给工部吧。钱一到，朕就安排他们开工。”皇上催促。
皇后福身请退，回到寝殿准备银两。
工程很快开工，洛阳的百姓对此已经麻木，无力反抗只能接受。
如此一来，掖庭的资金、粮食再被削减，调拨给民夫。持续性吃土的严重后果开始爆发。
宫人从先前的每旬平均死亡一人，变成每日平均丧生一人。恐惧席卷掖庭宫。
不幸的是，郑离开始步入病重阶段，腹胀便秘、肠道堵塞、食不下咽。她年龄较大，身体素质不及年轻人，成为第二批病危之人。
小婉儿再无心做工，请了假照顾母亲。可惜太常寺分配给掖庭的药已被吃完，不然也不会现在才开始批量死亡。医工没了药，只告诉她们自己揉揉肚子辅助排便，其它的就听天由命。
小婉儿万万不能接受母亲离自己而去，痛苦万分。焦急中向郑离提议：“走，我们去茅房，我帮你扣出来，我的手指细，可以办到的。”这办法她先前就想过。但是不敢在别人身上做实验。只能先给母亲试。
可郑离怎么可能接受这种事，严词拒绝掉。
小婉儿哭着说：“那您要怎么办呢？要抛弃我吗？我才十岁就要没有娘了，以后怎么活？”
郑离虚弱回答：“那也不行，我无法接受。你聪明伶俐，我相信你可以照顾好自己。”
小婉儿猛烈摇头：“我照顾不好自己，您死了我就跟着去。”
“这是何必呢？你可以去找你的沛王，你还有美好的未来。”
“我也快病重了，浑身不舒服，哪里还等得到他。您不如试一下，万一可以救命，我以后也用这办法救自己的命。”
郑离回道：“我好歹是个官家小姐，有自己的羞耻之心，不能让女儿那样做。等你自救的时候，可以自己给自己试。”
“那你等着，我想其它办法。”小婉儿擦掉眼泪，从柜子中取出自己的那套刀具，去外面找了根硬质树枝，将其顶部削成平滑尖细的螺旋状，带回棚舍给母亲，“拿这个试试，看看能不能扭进去，把它拽出来。”
郑离这回愿意试试了，接了去茅房。小婉儿在外苦苦守候。两刻钟后，她可算成功。接着回去卧床休养。当夜终于能吃些东西，算是从鬼门关上回来。“你那办法是可行的。”她对女儿说。
“我这就去推广。”小婉儿道。于是再自制小工具，给其她病危之人，并向未到此阶段的同僚讲述制作方法。掖庭宫宫人的死亡步伐终是停下来。
可殒命虽停止，病痛并未停止。小婉儿最终也步入那阶段，精神严重不济，头晕发昏，疯狂掉发。连每日夜间的功课都无力再做。只能放弃去内文学馆抄写记忆，改在棚舍内看书，不再写字。可就算这样，也依然吃力，效率直线下降。
身体虚弱真的严重影响求生意志。她明明是个热爱生命的人，如今却总是很想去死。但是怕母亲难过。而且她还想让母亲过上好日子，只能硬撑下去。毕竟母亲说过活着就有希望，再渺茫也还会有一丝可能。
而沛王经过一年多的忙碌，终于把三百多个州虑囚的差事做完了。再不用到处跑，可以安生在洛阳呆着。而且他这次稳下来之后，便喜获麟儿，还是双胞胎。
皇上大悦，徙封他为雍王。他迎来了事业、感情、生活的三丰收。过得可谓是春风得意。[2]
空闲多了之后，读书的时间也就多了。他觉得自己如今深得皇上喜爱，侍读估计是可以保住了。便重新开始搜罗才子。这次他发掘了韦承庆。年少考中进士，词藻华美、属文迅捷。立刻安排其做了自己的王府参军。
皇孙降生，皇上期望大肆庆祝。因为这不仅是皇孙，还是他的皇长孙。
他在李弘之前，还有四个庶子，到这时才拥有皇孙，原因是他对庶子们的打压，使得他们都不敢生育。他们怕有了子嗣也要被杀掉，也怕被父皇注意到。而长孙出生肯定会惊动到父皇，他们便不敢去做。
毕竟父皇废了长子李忠之后，好不容易再注意到他一次，就把他给杀了。他们可不敢让父皇收到他们的消息，简直太危险。
皇上将制作贺礼的工作摊派下去。司制司接收的任务是做几十套服饰鞋帽。
指令一下达。
小婉儿有些懵，她素来独善其身，母亲也不是八卦的人。导致她们的消息十分不灵通。但她很是好奇，就转过身问了坐在身后的同僚王姐：“太子的昏事不是散了吗？哪里来的皇孙啊？难道是皇上那两个庶子的孩子？皇上不是很讨厌他们吗？怎么还给他们送礼物？”
王姐号称“百事通”，迅速开口为她解惑：“不是，是雍王啊。”
小婉儿依旧满头问号，继续问：“李素节不是早就改封许王了吗？他又回来啦？”
“不是他，是二皇子。二皇子刚得了双胞胎。皇上特别开心，把他从沛王进封为雍王了。”
小婉儿闻言瞬间有种五雷轰顶的感觉，脑子“嗡”的一下，变成一片空白。原来自己生死一线的时候，人家在快活的纳妾生子。她呆愣着“哦”了一声，木然转回身，凝滞在座位上。全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一轴线被蹭到地上。
她默默环顾四周，发现虽然能看得到有人在说话，却完全听不到她们在说什么。慢吞吞运转大脑后，才察觉到耳朵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长鸣，盖过了其它所有的声音。
她悄悄揉揉脑袋和耳朵，努力冷静下来。但心里依然很受伤。他竟然有孩子了！
郑离将一切收入眼中，看到女儿失魂落魄的样子，很是担心，想去安慰。但是现在去容易被别人发现这个秘密，最好是再找机会偷偷谈。
小婉儿感觉到被王姐戳了戳，马上回头仔细辨认，借助口形看到王姐在问她：“你发什么呆呢？”接着她看到她用目光朝地下一指，“线都掉地上了，也不捡。”
她反应过来，立马将线捡起来装好。压下悲伤，重新拾起手上的针线活儿。
同时听觉也恢复了些许，听到王姐在身后凑近小声问她：“你怎么脸色这么差呀，刚才一直发呆，跟你说话，也不回答。是不是病情又严重了？不行就请假，别硬抗，硬抗会要命的。”
她再次转过身并摇摇头：“没有，我还好。”随后胡乱找了个借口解释，“我刚刚在全神贯注想事情，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王姐脱口而出：“什么事情？”但她问完就有些后悔，小姑娘这样含糊回答显然是不想说具体的是事。正寻思收回话语，小婉儿却开口了。
她的脑子和听觉现已恢复如初，很快编出个问题，不过也确实是个她不明白的问题。“我刚刚在想，沛王和雍王不都是亲王吗？平级改动为什么是晋升呢？”
“真巧。这个问题，我之前也请教过前辈。”王姐笑笑解释，“这是因为雍州比沛州地位高啊，所以封地在雍州的王爷也比封地在沛州的王爷地位高。而且雍州是京城所在地，是经济政治中心。封地在京师的王爷是最高级别的王爷。”
为了方便理解，她又举例说明：“那些有秦王、雍王这种封号的王爷，都是太子预备役。”
小婉儿听到这儿真的来了兴趣，她问：“李素节以前也是太子预备役吗？”
“对啊，人家封为雍王的时候，皇上正宠爱萧淑妃呢。”
“原来是这样。谢谢姐姐，我明白了。”小婉儿扯出一个笑容，向大姐颔首致谢。
其后转回身来继续做工。顺便听同僚八卦雍王。什么雍王宠妾生子，大办满月酒啦；什么儿子定了光字辈，因为光是父母名字延申，好甜啦；什么要是也有人这么爱我就好了，不用在这儿劳累啦；什么雍王是个美男子，羡慕死啦。
听完这些，小婉儿已经下定决心，以后绝不和李明允再有任何发展。
这天晚饭后，她向母亲报备，先不回棚舍，去外面走走。
郑离惦念女儿的状况，赶忙说道：“我陪你去。”
小婉儿是不乐意的，她需要私密空间，想自己一个人排解愁绪。阿娘在身边，有心理压力，不能完全放松。于是皱起眉头，试图拒绝。
郑离看出她不情愿，但不完全明白她的想法，便补充：“我不会打扰你的，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就好。我就确定你安全就好了。”
这份关心让小婉儿更加沉重，她原本想找个角落蹲着大哭一场，母亲一跟就不再方便。但是她又觉得母亲可怜，不忍心拒绝。想了想还是接受了。反正不差那点儿烦恼。不哭就不哭吧，情绪过去了，也不一定能哭出来。
她漫无目的地走向远方，走到一个略显空旷的地方伫立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