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毛衣1
有了家具厂招工的好消息,团结大队的颓气一扫而空,陈团长、林知青早被他们忘在了脑后,就连老关家第三代当家人之争,都没溅起个水花儿来!
用九奶奶的话说就是:嗨!都是老关家的棒小伙儿!好着呐!
关秀全眼看着杀猪宴又热热闹闹操办起来,对老关家人的“记吃不记打”也是服气的!
做饭的嫂子专给他盛了一大块肘子肉,话里话外夸他机灵能干。
这要是搁别人,得觉着这嫂子势利眼,但关秀全不这么认为:
一来,他确实觉得自己怪能干的,别人都探不出来的消息,他能探出来,可把他给厉害坏了!
二来,老关家的画风本就如此。谁有本事谁上,但谁也别想躺在功劳薄上,你能力不行了,他们扭头儿也能给你忘了。
在这一点上,老关家跟世界另一头的伟大领袖丘吉尔格外有话聊。
丘吉尔说:“对本民族伟大人物忘恩负义,是伟大民族成熟的象征!”
老关家认为:狼群只认最强壮、最狡猾的狼王!
关秀全这个“实习狼王”,这会儿就用筷子叉上大块的肘子肉蘸着蒜酱,啃得一脸油花儿。
团结大队养得猪,又肥又香!配着酸菜炖足了火候儿,有味儿还不油腻!
你瞧,位置是多重要的事儿呢?就连一头猪,在大队养猪场就吃麸皮和棒子芯儿,在农民家里头就吃草沫子。虽然吧,最后都是要宰了吃肉......但是肥猪就是香!
关秀全在心里感悟一回,“哧溜”喝一口汤,是猪肉和酸菜本身的香味只加了一点点盐、醋和辣子,味道粗糙,但是能香你一跟头!
这顿还没吃完,他就开始惦记起明年啦!这日子,忒爽快!
就是吧,老有不开眼的过来催他:啥时候去县里啊?今儿走不走?再不走天儿都快黑啦!
关秀全:......
往常他往县里跑,那些人背后骂他:街溜子。
现在,连关大兴都催着他赶紧往县里走一趟。不止是家具厂,陈团长还占着咱们青山公社的养猪场呐!老牛家的养猪场可不是咱们青山公社的?
找陈团长要养猪场,关大兴肯定不敢!县委想在这“黑脸阎王”手里薅一百头猪,直接让他给创飞一片,先头部队这会儿已经奔赴西北种树去了。
但是,全国上下都计划经济呢,军队当然不例外,这么大个养猪场陈团长也吃不下。
既然养猪场最后还得归属地方,找个双方认可的中间人从中周旋,关大兴觉得这事儿就能有七八分的成手儿了!
巧了不是?他儿子跟林知青那是白面馒头、红烧肉的革命友谊呐!赶紧的,给你小姑奶奶请安去吧!
关秀全严厉控诉他爹:卖子求荣。
但是,关七爷给他派了拖拉机,又给他预支一百块钱,他立刻就没意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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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早前儿回大队时候儿,生怕点爆火药桶的小心翼翼不一样,再回县医院,关秀全彻底抖了起来,不但火药桶被他安全拆除了,“大队长成就”也即将达成。
人逢喜事儿一路哼着《马儿啊,你慢些走》,一路腆起胸脯儿、翘起下巴、笑眯眯地大声跟医生护士打招呼,蹭蹭蹭三步两步窜上二楼。
“嘭、嘭、嘭”地拍了拍林茵病房敞开的门儿,仿佛在叫嚣“我胡汉三又回来了”。
关秀全进病房,刚好赶上小护士来给林茵拔针,眼看着她顺手儿就从林茵床头柜儿上捏了几粒儿葡萄干儿搁在嘴里嚼。
一边儿嚼一边儿看关秀毓拿钩针钩毛衣,年轻的小姑娘都有审美:“你这件儿颜色配得真好!明年肯定好些人这么织!”
小护士们都爱往林茵这儿跑,没事儿能闲聊两句看看新鲜花样的衣服不说,床头柜儿上的葡萄干儿也随他们吃呐。
就连关秀毓都借着这股子东风融入了县医院的大集体:“林茵想出来的,也多亏她有着么多颜色的线!”
杏黄的骆驼绒打底,深V的领子,胸前腹部用的是白色的羊绒织成菱形大块儿,其间钩了杏色、藏蓝色的小菱形花纹。
杏黄是驼绒的原色,有点儿浅暗,好在陈团长给的是纯白和藏蓝两个色的线,上好的羊绒线颜色鲜亮,黄白蓝也是历久弥新的经典撞色。
这件宽松的短款马甲,就算放在五十年后都不过时呢,在七十年代小护士眼里就是:忒时髦!
但其中复杂可想而知,关秀毓第一回用钩针,她把钩好的毛片子摆在床上,人趴过去钩,过一会儿还要站起来瞧瞧,万一钩错了针还得拆开重新钩。
关秀毓还算好的。陈曦用的是毛衣针。整幅后片儿都是单色杏黄,她一天才能织十几行,到晚上忽然发现漏了两针,成了个小窟窿,又拆了七八行,气得今儿早上都不理人!
小护士赞叹一回她们的手艺,又洋洋得意:“我娘抢着红色线了呢!”
现在人都爱红色,更何况大冬天看着又暖和又敞亮,可是不容易抢呢!
转头儿又问林茵:“你觉得怎么织好看?”
林茵挥了挥小爪子:“要是深红、正红,你就配点儿白的,鲜亮!要是修身儿的就织宽条纹儿,要是宽松的就织大菱形块儿,配藏蓝、黑色也好看!”
小护士听了直笑:“别说,这仨色儿,家里都还有剩下的线!”
现在的毛线都是一批一批的,打眼一瞧颜色都差不多,织在一块儿你就瞧出不一样了。买得起的人家儿都会多买点儿,预备着以后拆旧毛衣重新织的时候用。
就比如,这红毛线小护士她娘就给她抢了三斤!原本是预备着往后她结婚生孩子发了福还能重新再织。
不过么,她对象是轴承厂的工人又是车间主任的儿子,她也满意,就想给对象也织一件。要是按照林茵说的这么织,还真没准儿能出两件红毛衣!
又问林茵这毛衣用多少杏色线?多少白线?多少蓝线……关秀毓和陈曦都是头一回织毛衣,哪儿能算计清楚?
小护士也不失望,又抓一把葡萄干,高高兴兴地跑了。
关秀全目送着小护士欢欢喜喜地背影,他已经想起来了,这就是头一天他们来时那个阴阳怪气脸!
也伸手捏了两粒儿葡萄干放在嘴里嚼,啧!甜!甜味儿专治晚娘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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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类悲喜不相同,但有感染力。
小护士对新衣服的渴望与欣喜也感染了林茵:“陈曦姐姐,我还要一件银灰色的短毛衣!要一字领的,灯笼袖的!用一斤半的线就行啦!”
银灰色也是好驼绒的原色之一,有金属光泽显得高级还柔软,就是忒少!林二哥也只给她弄来三斤,她可爱惜了,一次只舍得用一半。
说着用手比量一下自己肚脐上三指的位置:“这么长,然后收个宽边儿,到肚脐就行啦!”
一字领能露出锁骨和颈窝,宽收边儿像是束腰一样能显出腰身,小姐姐曾经找人织过一件毛衣,这个样式挺她念叨了好几回,林茵自己就能想象它的风情。
最终,那件毛衣变成了高领宽松款,无他,人家织毛衣的说她有伤风化!
林茵掐着手指头算:“我还缺一条厚毛裤,用藏蓝色的羊毛线。还得给我二哥织一件毛衣。”
想起来自己是个小废物,她张嘴只管要衣裳,劳累的还是陈曦和关秀毓,有些不好意思。最后小手一挥颇为大方地说:“陈曦姐,秀毓姐,你们也织一件!也织杏色配蓝白格儿的,别织马甲,织厚毛衣。”
那架势就像是要把手里的二十斤线一把造干净!
关秀全找了个搪瓷缸子给自己倒了半缸子水,默默地堵住自己的嘴:怪不得老关家上上下下把她当小肥羊儿呢!这手指头缝儿忒宽!
计划经济工业品全国价格都差不多,关内羊毛线20一斤,本市有毛纺厂,毛线价格就略低一点儿,也得17块钱。
要不然娘家给陪嫁一件毛衣,小护士能乐得跟吃了蜜蜂儿屎一样么?毛衣忒贵!
两件厚毛衣少说要四斤线,相当于林茵一句话送出去七八十块钱!
啥家庭啊?
关秀全默默看着小肥羊儿眼里闪烁的愚蠢和快乐……就很发愁!
关秀毓也叫她唬了一跳,看她不是开玩笑才认真推拒:“我不要!我有毛衣呢!”
看着他姐姐,关秀全愁得头皮发痒:
他这个姐姐什么都好,就是一味的对人好,不求回报的好!这么个脾气忒吃亏!往后嫁人碰上嘴甜心苦的婆婆、妯娌、大小姑子,一家子的活儿都得叫她揽了去。
不但脾气软,还不会替自己打算!已经特意给她和王医生牵了线,按照关秀全的想法,就该趁着王医生有求自家跟着人家苦学几年,至于怎么转成大夫,他也帮他姐想好了!
当大夫是什么声望?什么地位?成天泡在衣服堆儿里有什么前程?真是愁得人头发都得掉一把!
关秀全觉得这个家,离开他得散。
陈曦推拒的话到了嘴边儿,又咬着嘴唇想了想才问:“你真舍得?”
林茵歪头看她:“对你有什么舍不得?”
陈曦抿了抿嘴角:“那我不要毛衣,你给我二斤驼绒吧!我絮被子!”
沪市给知青采购的东西里头,棉衣棉被都是薄薄一层。关外冷又不是棉花主产区,置办一套厚实被褥得百十块钱。头一年冬天,陈曦围着被子缩在炕上,冻得直流眼泪。
后来,她干脆拆了褥子把棉花絮进棉衣里头,晚上穿着整套的棉衣棉裤睡觉,到现在炕上垫的还是麦秸。要是能得二斤驼绒,她就把棉衣被子都弹了,重新絮厚实了,过个暖和冬天。
关秀全凑过去看他姐姐手里的毛线活儿,顺手按了按她的肩膀,冲着陈曦的方向一歪嘴,示意她:瞧瞧人家陈知青多会替自己打算?
关秀毓一抖肩膀,怼开他作怪的手,悄么声儿地瞪了他一眼:这个弟弟不能要了,又油滑又刁钻,真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