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夜里的姐妹局和孤独的少年
不得不说:人老奸,马老滑。
林茵对关秀全使的那一点儿小手段,在关七爷眼里就跟山里的小溪水一样,又浅又透。
她的政治素养,跟她的革命小伙伴半斤八两,但是她曾经有一个爱聊天的小姐姐。
小姐姐给她讲福建李先生和21号文件时,林茵就咂巴着嘴遗憾:可惜!人大和知青小组一听就不是个能带薪拉屎、上班摸鱼的地方!不适合她们这种小废物呢!
所以,她问关秀全:你知道咋给主席写信么?
主打一个恐吓式闲聊。
但是说者无意,听者她就入了心了啊!
等熄灯之后姐妹的谈心局,陈曦就问林茵:“如果给主席写信,会有什么结果?”
这个问题,林茵不用深思,历史已经验证了结果:“大概不会有我们想要的结果。”
李先生的信件确实惊动了主席,也确实让中·央下定决心彻查肃清各地知青问题。
但是,陈曦想问的,才是绝大部分知青想要的:“就不能让我们回城么?牛王庄的知青过的什么日子?那些人那么可恶……”
是不是揭开那些藏污纳垢的帷幕,就能扭转舆论,得到上位者和社会的怜悯?有没有可能把事情闹大,倒逼当统改变政策?
四年了,十里洋场的温柔乡里长大的姑娘,还是习惯不了关外的朔风。
林茵沉默半晌:“那……编制打哪儿来呢?口粮打哪儿来呢?”
所谓艰深的社会问题,例如“就业压力”、例如“粮食安全”、例如“阶级固化”……落在老百姓嘴里,不过是编制、口粮、门路……看似简单,却是压在每个普通人头上的大山。
说到底是,国家养不起他们这些知青,只能叫他们自己来地里头刨食儿。
历史上,知青下乡的政策硬是顶着举国物议,持续到八零年代,知青依然源源不断地从城市奔赴农村。
林茵又摇了摇头:“这条路太难走了!这么些地方,团结大队不是最苦最困难的。”
在这件事上,林茵和关七爷的看法出奇地一致,庞然大物已然尾大不掉,想做那把尖刀就要承担被折断的危险,又没到以命相搏的时候,不值得!
陈曦堵了一口气:“所以,咱们就只能在这山沟沟里挨欺负?!”
如果没有陈团长撑腰,回去之后等待她们的将是什么样的风刀霜剑?
林茵叹口气又想起小姐姐了:“曾经有人跟我说过一句话,有些人对你不好,不是你不好,而是你的位置不对。”
他们知青在团结大队,就是一个不对的位置!抢夺了人家固有的生存资源,又凭什么要求人家一定对他们心存善意?
陈曦仰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怔愣半晌忽然换了话题:“关外的天儿太冷了!”
“我从沪市带来的被子也薄、棉衣也薄,头一年晚上吃稀的,半夜饿醒了,听着外头呼呼的西北风,一直睁眼到天亮。”
“那时候我就应该知道,我天生不是什么有位置的人!”
在团结大队没有位置,在家里也没有什么位置。
“姆妈是北方人,知青办发的蚊帐她帮我换成了棉花,再多也就没有了。”
半晌,陈曦又说:“现在想想,那么冷的风,也不一定就是从外头刮来的,也可能就是心口发凉。”
林茵渣爹渣得明明白白,打从林茵出生,十几年如一日地不待见她,甚至在母亲、长兄亡故之前,林二哥眼里也不太有这个幼妹的,那是源于长辈言传身教的冷漠,所以林茵也心安理得地回以同样的冷漠。
陈曦则不同,她当了十几年受宠的长女,对家庭对父母有着天真的依恋,直到有一天,朔风吹散花团锦簇,露出下面食人血肉的真相:她的父母只是用小恩小惠把这张名叫亲情的网织得密实,把她困在其中,随时为家庭献祭!
就像古代的河童一样!
陈曦良久才嗤笑一声:“有些话,我都不知道跟谁说,说出来不够遭人白眼嫉妒的!姆妈肯给我两百块的嫁妆呢!”
林茵却能理解她,既然在你们心里的位置不一样,何必惺惺作态?既然惺惺作态,又为什么不瞒我到死?
林茵不知道怎么劝她想开,只能说:“那就更得自己把自己放在头一等的位置上,对自己好一点儿!”
在她汲汲追求父爱与关注的岁月里,小姐姐也是这样劝她的,既然生来占不到好位置,就要把自己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上,或者努力爬到更重要的位置上去!
林茵的选择是:把自己当回事儿,对自己好一点儿。
在还没有人教会她爱别人、爱这个世界之前,已经有人教会了她要好好爱自己。
所以,在她心里自己过得舒服畅快才是第一位的。
所以,她可以不太在意别人的眼光和世俗的想法,心安理得的躺平享受,至于人家说的什么勤俭、朴素、能干……嗨!我手里有钱呢!
陈曦:“是啊!没有位置就得给自己争个位置!”
这便是亲密友人之间的选择——和而不同。
林茵和陈曦忽然都惊喜的发现,身边竟然有真正聊得来的朋友,这是多么重要的事儿啊!尤其在这个漫长的北国的深夜里。
就仿佛是在人间偶遇的两只小怪物:哦!原来还有人和我一样!
在这个时代里,无私奉献才是主流价值观:人民要为祖国奉献;个人要为集体奉献;女人更是要奉献,为家庭奉献,为孩子奉献,为丈夫奉献……
如果有一个人,在你没有得到父母公平的对待和宠爱时,不是劝你隐忍,不是指责你自私,不是提醒你要牢记父母养育之恩,而是理解你的愤愤不平;
如果有一个人,在你企图为“个人利益”反抗上层决策的时候,不是嘲笑你幼稚,不是躲在一旁等你出丑,不是暗戳戳地企图出卖你换取一点儿利益,而是与你一同分析利弊。
这是一种怎样的心灵慰藉和依偎?
哪怕窗外的北风忽然卷着棉絮一样的雪花扑向玻璃窗,陈曦也再没有心口发冷的寂寞,只是往暄软的棉被里缩了缩,嘀咕一声:“又要下雪了,咱们没赶上好时候啊!”
没赶上五十年代轰轰烈烈的大建设,那是建国后结构性转型的大时代,虽然辛苦但举国上下都是一片欣欣向上的欢腾。
也没赶上好天气,忽然而至的大雪,回程肯定更难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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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不逢时?谁又不是呢?
关秀全躺在自己家的热炕上,听着北风裹挟着截断的树枝撞击在窗子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也有“时运不齐、命途多舛”的感叹。
老关家的孩子眼里只看两个榜样:一个是省城大学毕业、在省委工作的关小叔,那是放在林县都了不得的大人物;一个是应征入伍当了潜艇兵的关二哥,他的物质条件比关小叔也不差什么。
关秀全从小就是公认的脑瓜子聪明、身子骨壮实,周围的长辈也夸他:像小叔、像二哥……
可他上初中就开始闹文·革、后来又取消了高考;征兵也变成各个公社分配名额;全省的工厂生产稳定,不再大规模招工;就连老关家也早早定下了当家人……
上上下下把他的出路给堵得死死的!
他年轻、热血的躯体憋着一身劲儿想要出人头地,但他又茫然不知往哪儿使劲儿!懵懂的乡村少年哪儿懂什么是阶级固化?他只知挥出的拳头都打在棉花上。
关秀全被家里养得傻乎乎,但关大兴骨子里的敏锐和狡猾,也写进了他的DNA,让他轻而易举从那些只言片语中窥见工厂里那些错综复杂的关系,以及普通工人实现“阶级跨越”的艰难。
只看那一年年的劳模,抱着单位发的搪瓷缸子、热水壶傻乐呵,他就知道:成体制的大厂里没有他向上的阶梯。
打那时候起,他就把目光定在了团结大队!
他登高疾呼:拔掉杂树窠子,种果树、种橡树,广阔山林,大有可为!
本省出产一种小而酸的葡萄能酿葡萄酒,橡木算得上不错的经济树种。果树就更不用说了,哪怕是山地里常见的柿子呢?做出柿饼一样卖钱。
不等别人反对,关大兴先问他:买树苗的钱打哪儿来啊?杂树都砍了,村里盖房的檩条、木料打哪儿来啊?
关秀全:…….漫山遍野的老林子,是缺两棵树咋的?
等到一年秋收遭遇暴雨,他又振臂一呼:农业机械化是必然趋势,谷物收割机了解一下!
这回全村都没意见,关秀成揣着钱去省里农机厂带回一辆手扶拖拉机:大机械买不起,小机械不顶事儿,还不如再添辆拖拉机搞运输呢!
你跟他说什么合理密植?提高亩产?说什么都不好使!反正他们就认准了大队两辆拖拉机给供销社运货,一年不少赚钱!
关秀全被他们折腾的没脾气,又提出解决大队劳动力过剩问题:开垦后山谷地、改良沼泽、尝试水稻种植。
他的高中老师是北京来的知青,据他说虽然林县没有种植,但本省种植水稻历史能追溯到大清朝,要是真能种出水稻,这么稀罕的东西肯定值钱!
他这最后一次挣扎,更被呲哒“嘴上没毛,办事儿不牢”!
整个林县都没人种出来过水稻,就你能行?芦苇荡子里头摸点儿鸭蛋、抓点儿野鸡,割点儿芦苇编成草席不能换钱?
关秀全,卒!
关秀全以为,他爹和关秀成就是他上进道路上的拦路虎!等他把这两块绊脚石都搬开了,他发现:绊脚石后头是一片棘林啊!
农机、果树、开荒,都绕不开钱。
但是大队没有钱!团结大队耕地不到三千亩,可老关家人贼能生,至今在大队的人口也有两千多。要是没有拖拉机搞运输,日值都合不上三毛钱。
就这么点儿钱,上上下下盯得死紧!大队每年只能留下三五百应急,剩下的必须一分不少地分到各家手里。
你跟他谈发展,他问你今年的钱分了么?
你跟他谈机械化,他问你今年的钱分了么?
关秀全捂住心口!那股子左突右撞不得解脱的、困兽一样的感觉又来了!
关秀全心里骂了一句:贼老天!
窗外那刮得玻璃哗哗作响的西北风似是停顿了一瞬,随后,那似是叹息,似是呜咽的风声又呼啸而起,卷起地面上的新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