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博弈
稚姬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傍晚了。
阴霾笼罩着大地,大雪簌簌洋洋,将天地间渲染成一片荒芜的白。
她刚睁开眼,朦胧的视野里就浮现出一道黑色的身影,原来是她的阿七坐在床畔,正懒洋洋地支着脑袋看书,低垂的长睫在眼睑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她看的是她书架上放着的《古事记》。
浓郁苦涩的药味中混杂着一线袅袅的木樨花香,清晰又模糊。
随后,她听见了阿七的声音,清冽中带着一丝柔软。
“公主醒了啊。”
像是一池春水在微风中解冻。
室内所有的事物似乎都伴随着她的清醒而变得鲜活生动起来。从窗外看去,屋外的野茉莉在簌簌大雪中依旧傲然挺立,不知厚厚的积雪下是否沉睡着嫩芽。
被床幔挡住身影的几个小侍女立刻凑到床边,她们惊喜地看着她,七嘴八舌:“殿下,能够醒过来真是太好了,我们这就去喊纲手姬大人过来再给您瞧瞧。”
腾出一只手擦去了稚姬额头上的汗,阿七说:“你们快去吧。”
这群小侍女来得快,去得更快,屋内很快恢复了安静,阿七刚想合上书,就听见稚姬忽然开口:“大山守命最后还是发动叛乱了,他在河流上被自己的亲弟弟大雀内/射/杀,尸骨埋在长河之下。”
阿七不动声色地将书放下。
她凝视着那对望向虚无的眼眸,淡声道:“原来这样吗,属下还没看到那里。”
“是吗,没关系……”稚姬喃喃着,“有没有看过那个故事,都没有关系的。”
很快,她又转过话题,“你有看见我哥哥吗?”
阿七侧着脸,眉眼弯出一道好看的弧度:“殿下应该马上就能见到他了。”
在说话间,廊外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穿着黑色直衣的男人就不顾一切地闯了进来,衣角携卷过的雪粉随着大幅度的动作弥散开来,最终和他的喘气声一并消融在温暖的屋内。
纲手上前对她的身体检查了一番,对着直人点了点头。
此时,稚姬终于露出了醒来后的第一个笑容。
像快要一支即将枯萎的花。
“哥哥啊,”她挣扎着对男人轻声道,“看啊,我活过来了。”
直人忍不住吸了口气,憋出一个像哭泣的笑容。
阿七想,他们一定有很多话要说吧。
于是,她拉着纲手姬识趣地离开了房间。她们抱着手臂站在廊外,一起望着漫漫飞雪穿过庭院,覆盖了院落里那些凌乱无措的脚步。
屋内陡然爆发出的哭声也一起湮灭在木叶55年的大雪中。
纲手姬拍了拍阿七的背,喟叹:“没想到他们兄妹之间的感情这么好。”
没有任何防备的阿七被她拍得一个趔趄。
“不好意思手重了……啊哈哈哈……”
阿七没在意,因为纲手姬敷衍的道歉声在大雪中飘远了。
那些刻意被遗忘在深处的梦境记忆,随着她凌乱的呼吸浮现出来,犹如阳光下的玻璃折射着熠熠的光芒,触碰时又带着扎人的刺痛。
那么难以忽视、那么难以忘怀。
***
人不可能不长大的,在时间下,所有的一切都会逐渐变味。
木叶56年冬,一直身体抱恙的夫人与世长辞。
木叶57年春,大名的新妾室有了身孕,在阿七的保护下顺利地在冬季诞下了一对孩子。
这一次,或许是因为新生命的降临,大名对稚姬的宠爱瞬间被分走了大半。
原本以为能够回到公主身边的阿七接到了大名的谕令——他勒令阿七从稚姬身边离开,去照顾和保护他新出生的孩子。
不难想象是谁吹的枕边风。
稚姬的尊严被一个妾室彻底踩在脚底。
她拎起裙子,去大名办公的书房据理力争了一番后,大名才勉为其难地收回了命令。
眨眼来到了木叶59年秋。
过完生日后,稚姬十九岁了。大名开始着手为她挑选五大国内合适的联姻对象。
大家都在暗暗猜测,公主最后会被送去哪个国家。
无论去哪里,都令人感到怜惜。
而处在讨论中心的公主本人则对此没有什么情绪流露。
她和平日里一样,看书练字,沉稳冷静。
这些年,阿七给她搜集了很多古籍孤本,等稚姬看完后将它们整整齐齐地列在书柜上,她知道稚姬有着渊博的学识,也知道她结交了一些热爱诗词的贵族小姐们。
这种时候,阿七就坐在屋檐上,听着她们念起一句又一句缠绵悱恻的俳句。
阿七不理解,但不妨碍她觉得很好听。
她情不自禁地想,要不等下次有空把这些句子抄给夕颜吧,让她送给疾风也行。
不仅如此,稚姬还迷上了将棋,也会要求阿七陪着她一起琢磨。
从起先的无措茫然到不分上下,这个宇智波只花了两个月不到的时间。
不过战绩是相当难看。
在一个普通的黄昏,又一局终了,阿七再一次落了个满盘皆输。
稚姬做出评价:“你还真是心浮气躁。”
阿七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属下技不如人,还请殿下赐教吧。”
“下棋之道,在于熟悉兵道,在于掌控权术,”稚姬笑够了,撑着下巴,目光盈盈地盯着她,红唇一张一合,“更在于……敢于博弈啊。”
言外之意有几分,也在于听的对象。
阿七摸着棋子,低低笑道:“殿下的棋艺好像又精进了几分。”
稚姬也跟着笑,目光顺势落在面前的棋盘上。
上面摆满了看似凌乱的棋子,属于阿七的玉将身边的金将、银将皆已死去,徒留他一人四面楚歌,孤立无援,任人鱼肉。
敌方的步兵则深入本阵。
——胜负已定。
整个棋盘就像是一张精心编制的网,如野兽蛰伏于黑暗之中。
“不下了吧,”稚姬忽地失去了兴致,她扔下棋子,“和我说说你们忍者的故事吧。”
阿七拿出说了无数遍的雪之国轶闻。
刺目的夕阳斜落在葱茏的野茉莉上,悄悄蔓延至稚姬华丽的衣角上,如同泡在一汪浓稠的鲜血之中。
这一次说完,稚姬久久没有开口。
久到夜幕低垂。
阿七刚打算说些什么,就看见公主垂着头,手握着磨平的棋子,兀自喃喃:“哥哥已经好久没来了吧,是越来越忙了啊,父亲大人又在教他什么呢?”
……哥哥啊。
大名对稚姬的关心减少先不说,就连秋原直人已经不再和以往那样空闲了,即便他曾抱怨过自己的唯一理想是环游五大国,而非治理国家。
他是大名膝下的唯一既定继承人,这些年都在忙于学习处理政务,很少往稚姬这边跑了,更何况他身上已经有了婚约,闲暇时间多半陪着未婚妻一同度过。
阿七上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是在稚姬前几年的生日宴会上。
他在庆典结束后,匆忙而来,又匆忙地离去。隔着一道门,赠予了妹妹一枚款式稀疏平常的蝴蝶发簪,虽然看起来十分名贵,却死气沉沉,不再有赋予他独特心意。
年岁渐长,让他的面容变得逐渐成熟,变得与大名的轮廓相重叠,就连疲惫都那么相似。
他哭泣时的模样早已无法想象。
离开时,稚姬忍不住出声:“哥哥这么快就要走了吗?”
直人是这样回答她的。
“抱歉啊,我要去陪我的未婚妻了,生日快乐,稚姬,今晚早点休息吧。”
隔着一扇门,他声音中混着嘈杂的风声,情绪难辨。
“原来是这样啊……”稚姬没有做出任何挽留,她眼睁睁地看着门上的倒影缓缓站起身,转身离去,最后消失在视野内,只留下一片萧瑟婆娑的树影。
后来,阿七告诉稚姬:“直人殿下的未婚妻是一位火之国的贵女。”
小公主在黑暗中阖上了眼,“我不喜欢这样。”
“但是,这是长大的代价,”阿七告诉她,“失去就是失去。”
自那以后,直人很少再与她单独见面了,即便是稚姬生病了。
因为她不再仅仅是她的妹妹了。
她是一位即将去联姻的公主,需要为稳固火之国的地位奉献自己一辈子的幸福。
“哥哥是不是也想把我送去别的国家联姻呢,是不是也觉得我是个累赘呢?”
小稚姬曾经这样问过阿七。
阿七给她的答案也很直白——“是的。”
一阵窒息的沉默过后,小稚姬又问:“那么,我的命运是否已经无法改变?”
“那些去联姻的公主,到最后都没有什么好下场吧。”
时间又溯回到现在,棋桌前。
阿七垂着眸,安静地将最重要的玉将放置在她的面前。
“我相信殿下已经有所准备了吧。”
“是啊。”
***
木叶60年初春。
大名终于敲定了稚姬的婚事,延续了与风之国的联姻关系。
这一年,直人和他的未婚妻也举行了婚礼。
稚姬与风之国之间的联系愈发紧密起来,直到月末戛然而止。
——因为木叶村的中忍选拔考试开始了。
“参赛者名单中有个下忍……”稚姬已经拿到了名单,她慢条斯理地啜了一口茶,“也姓宇智波,叫宇智波佐助,你认识吗?”
阿七坦诚地回答,“知道,他是宇智波鼬的弟弟。”
擦拭干净的佩刀被搁置在案几上,发出轻微的响动。
“届时,五大国的贵族都会前往观看比赛——”稚姬拿起她的刀,指尖轻抚过刀身,轻声细语:“也包括我的未婚夫,不过就算是我也很好奇呢,这个孩子究竟长到了何种地步……”
当年的宇智波一族灭门惨案历历在目,这个遗孤究竟长成了何种模样,是否还拥有当年宇智波鼬的风采,各大国都在拭目以待。
秉持着这样的心态的人,自然有稚姬的未婚夫。
以会见为借口,稚姬便顺理成章地要求火之国大名带她一同前去。
而风之国的人究竟来做什么——
两个人默契地对视了一眼,忽地抿嘴轻笑起来,最后变成了大笑。
夕阳坠入深谷,惨淡的光影斜射在出鞘的刀刃上,挣扎着割裂室内的昏暗。
“你迟早会离开我的。”笑够了,稚姬慢悠悠地说。
阿七的笑容有一瞬间凝固,旋即恢复常态:“公主倒是很清楚属下的志向。”
“这种事情从你刚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了,”稚姬将宇智波佐助的画像放到阿七面前,以手托腮,弯唇微笑,“我已经十九岁了,而那个孩子才十二岁,亲自调/教起来,应该会很有趣吧,对吧?”
阿七有些惊讶于稚姬的想法。
晦涩的目光定格在少年清冷的面容上,她低声:“殿下……可不是随便哪个宇智波都像您‘母亲’怀里的那只猫一样温顺的。”
“母亲”指的是大名新娶的女人。
就是那位生了两个孩子的妾室。
“是啊——”十九岁的稚姬漫不经心地拉长了语调,“我也不认为你是我‘母亲’怀里的那只猫啊。”
***
浩浩荡荡的护卫队簇拥着贵族们抵达木叶村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
阿七派出的影分身悄然绕过所有人,踩着夕阳余晖,替稚姬给她从未会面过的未婚夫送了此生最后一封信后,又踩着最后一抹光影回到了旅馆内,与稚姬对面而坐。
等影分身的记忆重归脑海的时候,阿七不由得略略发怔。
从木叶55年离村起,她似乎很久没有回过木叶了。
这里似乎更繁华了些,在暮色中的火影岩依然在温柔地守护着整个木叶。
稚姬合上手中的《古事记》,开口拉回她的注意力,“你应该看到了吧,那个地方。”
“心生嫌隙,兄弟阋墙。”阿七早已看完了一整本书。
“大守山命发动了叛乱,被太子射杀在河流之上,我却要将此事颠倒。我很爱我哥哥,只不过他不能成为我的阻碍,凭什么公主就要去联姻,凭什么公主不能当大名。”
垂落的长睫盖住了稚姬眸中的野心勃勃。
她握着阿七的手,每说一个字,手中的力就多上一分。
阿七拍了拍稚姬的背,低声道:“革命必然会流血,只不过重要的是革谁的命。”
“别说得这么好听,从头到尾都是我的一己私欲罢了,明天如果发生了战斗,保护我是你的职责,保护木叶的平民也是你的职责。”稚姬松了口气,她站起身,繁复的裙摆上绣满了精致的花纹,在烛光下散发着温润却夺目的光泽。
“这个您就放心吧。”
“不仅要送我上青云,也要想办法毁掉风之国。”
公主一边说着,一边打开窗,热风带着喧嚣的人声扑面而来,却驱不散屋内的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