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碎即明04
告别丹枫,你和景周再次回到街道上。就在这时,久久不愿停歇的雨水变少了,你好奇地抬起头,目光顺着红纸伞的边缘捕捉到站在茶楼窗前的青年。他的头发很长,像浓黑的绸缎,红穗耳坠仍旧挂在他的尖耳上,正随风飘动。丹枫注意到你的目光,你随即发现他眼侧艳丽的红影弯了弯:原来是他对你笑了一下。你不在乎他能不能看到,因此也回以笑容。而景周安静地举着伞站在你身旁,温和的目光始终注视着你,无声纵容你与丹枫再次道别。
“回星槎海中枢吧,我暂时还住在那边的客栈。”你一边这么说,一边伸手接住雨水。
景周像才想起什么一样,他一边向你靠近了些,将伞倾斜,一边开口问道:“过几日我家中有喜事,你可要来沾沾喜气?”
“喜事?”
“我在家中行二,上头还有个做执事长的哥哥。距离下月初一也没几天了,正是他娶妻的日子,”景周解释,他的眼睛里有些浅淡的笑意,显然这桩喜事也让他心情愉悦,“你应当还未参加过宴席吧?要来看看吗?”
“没关系吗?”
“你是我的朋友,难道会砸他场子?”
“倒不会。”你不假思索,转而问他另一个问题,“那星天演武,你会来吗?”
这时候你们已经走到渡口了,景周将伞递给你、先钻进星槎,你落后一步、收了伞才跳进去。你不想去看他的表情,不希望发觉对方一丝一毫的犹豫和为难,因而将身子斜靠在星槎上,偏过头去看长乐天的入口。这时候的人真是少极了,堆叠的纸箱被鹤运速递的工作人员抱走,小吃摊老板也选择了收摊,渡口因腾出的空间,在你眼里一下就变得冷清起来,让你忍不住有些落寞。
“当然会,哈、我难道不该来给你加油鼓劲?”他笑了起来,像是觉得你在问什么幼稚的问题一样。
或许是吧。你内心的空洞让你忍不住再三确认他人的心意,这或许和江行舟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以及你始终达不到他的要求有关系,但你下意识略去了这个根源,只专心致志地注视着景周的侧脸。他聚精会神地开星槎,他很清楚:现在你们两个人的小命都在他手里,他最好小心谨慎一些。
因此你没有再出声打扰,而是短促地笑了一下,把自己裹进衣服里、放任自己陷入睡眠。
在星天演武之前,你得养足精神。
***
星天演武开设在云骑军驻扎的洞天,层层角逐,优胜者夺得剑首之名。对此盛事关注万分的罗浮居民是无缘窥探其中细节的,倒是能听围观的云骑聊聊这回的剑首花落谁家,决赛有多惊心动魄。或许在家家户户房门紧闭的夜晚,那些备受关注的云骑士兵会踩着房顶上的琉璃瓦追逐逃犯。
腾骁将军凯旋归来那天,你并没有去流云渡凑热闹,而是再次探访金人巷的饰品店。这一次你是奔着那些制饰品的材料去的,店家有一双巧手,再奇怪的金银玉石到她手中都变成了光彩照人的花簪。
星天演武之前,你不是在雕刻花簪,便是在蒙头大睡,仿佛全然将自己要上擂台的事抛之脑后。你雕得极为小心,景周来客栈接你时,你还坐在窗户前,借着白日明亮的光线刻那两缕顽劣的花蕊。到了比赛会场,与人斗了一个上午,你才后知后觉地品出味道来。
……难遇的盛事吗?
——当你终于战到决赛,面对镜流的时候,你正在思考这个没有答案的问题。你两手空空地站在擂台之上,擂台下是里三层外三层的观众,人声鼎沸,让你头脑晕眩。辞海败在你手中,此时此刻,他正和景周一同站在阴凉的树下。而不远处站着的竟然是前几天在茶楼中见过的白发狐女。你略有些诧异,但并未往心里去。
毕竟这是你和镜流的第一次见面,注意力更多地落在了你的对手身上。
你在内心感叹她果真如辞海所说,锋芒毕露、剑心不稳。这样的兵刃会在哪一天折断呢?辞海提出这个问题时,你尚且不以为意,而真正面对这个年长你许多的女人时,你发现他问得很对:内心隐藏太多隐秘的伤痛,终究会令人质疑自己执剑的意义所在。
你审视着站在擂台另一头的女人。她的白发已经很长了,大约是嫌弃垂到身前的发丝遮挡视线,她便用一根纤长的蓝色发带将那些头发束起——你很放松,你甚至有心情好奇,她为什么不干脆把所有的头发都绑起来呢?而你游移的视线注意到那天来给辞海通知消息的“老太婆”也站在台下,默默得出一个答案,这样绑头发应该是师门传统。
看过你比赛的人都对你的剑术心里有数,他们知晓你出剑又快又奇,但并未对你期待过多。一个初出茅庐的化外民,刚刚加入云骑军的新人,纵然天赋过人,身手非凡,又怎么会是在战场上与敌人厮杀百年的镜流的对手呢?
但出乎意料的是,镜流并未轻视你。她严阵以待,如鹰锐利的目光紧锁你的身影,将手中玄剑握得极紧。
你们两人动手,必然是谁输了,谁就去底下找丹枫报道。
这位医师长不慌不忙地坐在将军身旁喝茶,像是对这场决斗的胜负早有预料一般;而丹枫身旁的腾骁将军,好整以暇地叠起腿,支着一条手臂,兴味盎然地盯着台上的两人。
你与镜流相向而立。她刚从上一场战斗中脱身,动了动唇像是想问你为何不执剑。而你冲她歪歪头,携着幻化而出的寒冰长剑掠到她身前,旋身劈下一剑——镜流反应极快,电光火石之间挡下你来势汹汹的攻击,寒光凛凛的刀锋之后,你与那双战意澎湃的浅红眼睛对视,试图在迸发的火花之间分辨出对方汹涌的感情。
好大的怪力!镜流甩剑,你借势跃回原地,却因为那剑上传来的巨力硬生生被逼退两步,险而又险地退到擂台边缘。好险!若是落下擂台,便相当于认输了。
镜流的剑风密如细网,铺天盖地地斩下,你自知这天罗地网无处可逃,当下也挥剑迅速甩出剑气将其一一挡下。每有一道冰风朝你飞掠而来,便有一道映着雪中莲的剑气直冲而上、将那天网般的剑风击碎。她的攻击密集而不知疲倦,锋芒毕露无人能出其左右,天网般的剑风碎去,视线被漫天的寒冰粉末遮挡,脚下擂台已轰然坍塌,你急急向前跳跃,却见这尊杀神已借着擂台与冰末形成的烟雾从右边杀来,寒芒先至,削断你肩头滑落的一缕黑发。
你苦涩地想,辞海这下真是欠你一个大人情。当下也不再留手,不退不让,以手中坚冰之剑迎上那柄寒光凛凛的玄剑,剑刃之上,映出镜流蹙起的眉头,浅红瞳孔中闪烁着必胜的决心与战意。你们二人在相撞的剑身之上比斗纯粹的力量,忽然,你松开一只手,用手在地上一撑,借力跳到擂台另一头。镜流再次攻来,而你手中动作不停、剑诀立显威力,足足十七柄坚冰飞剑随你心意盘旋飞动,将镜流围困在攻击密集如风的剑阵之中。
台下惊呼不断,就连腾骁将军也为这一手剑阵叫好。
但这不是你的目的。
坚冰飞剑在一次次与玄剑的碰撞中掉下细碎的冰蓝碎晶。你目光一凝,只见镜流虽被围困剑阵之中无法前进,却动作飞快,斩出的每一剑都令你的飞剑受到划破时间的滞涩。这样下去,她打碎冰剑、冲出剑阵只是时间问题,而那时她若是分毫未伤,还当真是有几分本事。
正是这个时候了!镜流打碎冰剑,冲出重重封锁,不到一个呼吸便再次将剑光横扫至你身前。这个难缠的疯女人!你在心中暗暗叫苦,嘴上不依不饶:“你就是为了杀人才拿起剑的吗?那你就只有这点本事了。”而在这同时,你也没忘记抬手用剑挡住镜流劈来的玄剑。
“……胡言乱语。”她的声音压低,像是在不满你的三心二意。
“我跟你可不一样!我是有人牵挂的,我是为了留住罗浮的繁华才站到这个台上!”你打开她的玄剑,借前倾的身体扫出一道纤细的剑光,“你就不想知道我为什么在这里!为什么非要和你废话吗?难道你甘心剑首之名落到我一个化外民手中?”
镜流的瞳孔放大一瞬。
——你不知道她在那一瞬间想到了什么,是回忆起某一日的刀光剑影,是回忆起走在罗浮街头的欢声笑语,还是单纯地感觉到了……来自背后的杀气。
停留在原地的“你”不过是一道人形剑影,真实的你早已借那一道纤细的剑光没入冰晶烟雾之中。镜流反应过来,侧身回防,剑影手中之剑削断她耳畔一缕柔滑的白发,映出她震颤的瞳孔,而她险之又险地提剑试图挡住背后刺来的剑。
却不想扫来的根本不是同样的剑,而是寒气四溢的长枪!一寸长,一寸强。你的长枪挥得力大劲沉,每一次落下都震得镜流握剑的双手发麻颤抖。她被你一步一步逼向擂台边缘,高手过招,一次失误便足以决定胜负,就看她此时能否突破极限了。忽然,你劈下的长枪感觉到时间的滞涩,眼前的身影用足尖在枪尖之上一点、如同一道飞光,跃向明亮的天空。那执剑之人像一道弯月,旋身甩下的一道又一道剑气清如明镜、流如月晕,铺天盖地落下,又是那样的无处可逃。你收起长枪,心中长舒一口气。
密密麻麻的剑气将半个擂台碾为粉末,烟雾缭绕过后,台上的一切终于再次映入观众眼中。你手中坚冰凝结的伞后知后觉地化作粉末,脚下擂台塌陷,你分毫未伤,却半边身子倾斜,已经踩到地面。你遗憾地想,这下掉出擂台就是输了。
不过往好处想,你和镜流两个人都没必去找丹枫报道了。
你转身欲走,又微微侧过头去看镜流落地的身影。她正沉重地呼吸着,汗珠顺着脸颊曲线滑落,突破极限的滋味并不好受,此时此刻,她的师父和友人都正围着她嘘寒问暖。倒是没有想到:那个白发狐女就是她的朋友。
而事情告一段落,景周和辞海推开人群、挤到你身边来,景周紧张兮兮地问:“没受什么伤吧?”而辞海拍了他一巴掌,让他放松一些。你微笑了一下,说:“没有。”
这时候丹枫也走了过来,他先是引起水流,用云吟法术洗去你脸上沾染的灰尘,才在你们三个人疑惑的目光中开口。
“将军要见你,去神策府吧。”
***
神策府比想象中气派一些。士兵通报过后,一名策士前来接引你。你们穿过朱红长廊,抵达一处宽阔的庭院。这一任神策将军腾骁正坐在银杏树下批公文,金黄色树叶在他身下铺了厚厚一层,他的发顶也落了几片扇形叶、而他并不在意。
“坐吧。”腾骁说。
……话虽如此,可是堂堂神策将军尚且席地而坐,你也只能在他附近盘腿坐下。
“你的事情我都听说了。那药王秘传的残党必然不会放过你,你可有想法?”腾骁从如山的公务中抬头,平静的目光清澈明朗。
他是个显而易见的武人,浓而长的剑眉挑起,显出肃杀之气。
你深吸一口气,老老实实回答:“师门传承中有特殊的追踪之法,可以一试。但若他们主动来犯,也必叫他们有来无回。”
腾骁笑了一下。他又说:“辞海向我举荐了你,他说你足智多谋,灵活变通,身手非凡,比他更适合做云骑骁卫。仙舟巡猎星海,以荡平妖寇为己任,骁卫之职,自然是能者居之。你若有意于此,我便命人着手拟造文书,拔擢你为骁卫,随我左右。”
你对现在的情况早有预料,却并未立马应下。将军虽说早已有意在星天演武中择选一人就任骁卫,你与镜流的决战酣畅淋漓,你的实力是有目共睹的,但你身为化外民,踏足仙舟不久,质疑之声短时间内恐怕难以平息,刚刚经历抓捕药王秘传一事……是了,你是抓捕药王秘传的功臣,景周又提议以评书造势,揭露秘密,顺便引其上钩。若是顺藤摸瓜将药王秘传一网打尽,你的功劳便足以令民众心服口服。何况你经此一事,名声甚广,便成了所有丰饶民势力的眼中钉、肉中刺,不死不休。这些事早已断绝你投向仙舟敌人的道路,更不要提你在擂台上为刺激镜流说得心潮澎湃的那一番话:简直坐实了你对仙舟忠心耿耿。你别无选择。
“自然愿意。”这样想下来,你顿时觉得还是有偿打工比较好。
腾骁扔来一块令牌,你稳稳接住,发现上面刻着“骁卫”二字。
眼前的将军再次埋入公文之中,他挥挥手,毫无留恋地说:“江卿,你的第一个任务就是去丹鼎司走一趟。告诉他们,腾骁将军大发雷霆,摔了足足三个花瓶,要他们赶紧就药王秘传一事给个说法来,早日解决,否则你就非得押他们一程不可了。”
……
不,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吗?
什么神策将军不善公务之类的话,原来是骗你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