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黛玉命管家包了银子给宝玉,送他回家去。
宝玉得的银子自然尽心尽力办事,晚间和袭人说话,话里话外打听着消息。
“你往日和宝姐姐好,听说姨妈要给宝姐姐说亲,可真有这回事?”
袭人跪在床榻上铺床,一面拍打着床褥,一面笑说道:“你的消息不比我灵通?哪里还用问我?”
“太太并不告诉我,我又有什么办法?”宝玉隔着窗纱看着廊下鸟笼,有些不耐道,“不知道太太最近怎么了?横竖看我不好,每每总是挑怡红院的人过去责骂,害得园中那些姐姐妹妹们都不敢来了。”
袭人心里暗道,“不来才好呢。”但也没说出口,下床察看各处已安歇,方回身和宝玉并卧在一处。
“我听闻,姨太太央着太太,看看老爷那些门客学生有没有相配的。其中有一个姓陈的,是门第不高的举子,苦读书这么多年都没有娶妻……”
宝玉哼了一声,不屑地说道,“我说一句大不敬的话,老爷那些门客学生,没几个是好货,一心巴结着老爷罢了!”
袭人知道他这样的脾性,只能劝道:“这话可别在老爷面前说……那些人不都是酒囊饭袋,当初投上门来的贾雨村,现在已经是正三品的官儿了。”
宝玉大惊,“他怎么升得那么快?这不和黛玉同一级了!”
“或许又是搭上了谁?”袭人打了个哈欠,道,“他的夫人去岁染病没了,现在要娶一个填房太太。”
宝玉联想前后,大叫起来,“不会叫宝姐姐去给他做填房吧?!”
“小点声!”袭人忙起来捂住他的嘴,“小心吵醒了她们,回头又风言风语全在我身上了。”
宝玉笑搂了她,“别担心,以后你必然是我房里人,担心什么?”
袭人娇嗔一笑,轻打了他,遂将在王夫人处所知都告诉了宝玉。
林府里,林如海捏着几张帖子,对着专心伏案奋笔疾书的黛玉,扶额叹息,“你竟然谁也看不上?”
“最近事多,等过了年再说吧。”黛玉将奏折写完,从头到尾仔细检查了三遍,方起身恭敬地递到林如海的手中。
“还请父亲为我掌眼。”
林如海扫过墨迹未干的纸面,舒展的眉头锁了起来,“玉儿,你真要在御前提起渡口那事?”
黛玉重重点头,“渡口极大,腾出地方给商贾行人同行也不是做不到,是那几个道士仗着皇恩为非作歹,欺压到百姓的头上了。”
林如海默然,再仔仔细细地看过将直达御前的折子。
折子写得极好,文采飞扬,又极为诚恳,就算是劝谏之言也看得人心头不起反感。
林如海颇为骄傲地看了一眼儿子,将折子递还给他,叮嘱道:“虽然陛下看重你,但御前还是要慎之又慎,不逾臣子的本分。”
黛玉见父亲同意了,心头一喜,恭谨答道:“谨遵父亲教诲。”
这里是黛玉的书房,林如海背着手转了转,摸了摸书上磊得满满的书,又赏起了贴了半截墙壁的书画。
“嗯,这首诗写得好。”林如海笑指墙上一首诗,“含蓄但又雄浑,写诗者心里定有丘壑。不过,怎么没有落款?”
黛玉过来看,原来是宝钗写的诗。以前二人常常闲坐论书做诗,追求“赌书消得泼茶香”的乐趣。
他一时胸口发闷,眼神有些恹恹。
林如海觑他神情,“难道是故人所写?”
黛玉垂头,“是薛氏所做。”
林如海顿了顿,视线重回诗作上,“她确实写得不错。”
“她不仅诗写得好,而且博览群书,世间事少有不知的。”
黛玉真心实意地夸奖,林如海却不搭话,他回身拿起各府送来的请帖,“你若是得空,便去做客。有人请出家中姑娘与你相见,也一定要依礼行事。倘若有相中的,命人飞奔回家告知于我,我定会去提亲。”
黛玉气结,只好道:“近来并无此意,况且部里事多,上峰是一个硬脾气的,请父亲体谅我吧。”
林如海哼了一声,扭身往外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和身边管家说,“这小子样样出色,偏生在姻缘上执迷不悟,眨眼便是二十来岁了,我看得去庙里拜拜,给菩萨塑个金身。”
身边的管家只能陪笑,廊下的鹦鹉叽叽喳喳地叫,“拜拜,拜拜。”
黛玉洒了一把食让它闭嘴,将那些请帖悉数投入才烧起来不久的炭盆里。
寂静巍峨的皇宫里,升腾起来的烟雾笼罩着涂金抹彩的屋顶,让胆小的宫女不禁惊叫着火了着火了。
老太监骂了一句,“你懂什么?这是陛下要乘风成仙了!”
黛玉正巧走来,那老太监看见身穿朱红官服的黛玉,忙躬身笑道,“我为大人引路,大人随我来。”
黛玉扶了扶官帽,含笑道:“此时我方便进去吗?”
“陛下特许小林大人进去的,快快有请,倘若小林大人不进去,倒是咱家的过错了。”
老太监恭敬地将他送入殿中。
殿中火药味更甚,老皇蜷腿坐在龙椅上,深深吸着弥漫在空中的气体,脸上流露出餍足的神情。
殿中站着几位身披玄色暗金道服的道士,看着皇帝格外满意,皆摸须相视而笑。
“陛下,林大人来了。”
皇帝掀起眼皮,看见黛玉,嘿嘿笑道:“我还以为是如海呢,怎么是你这小子?”
黛玉口称陛下,上呈奏折,“臣有事要奏。”
早有皇帝左右的贴身太监接过奏折,皇帝有些惊异,打开奏折看了,满面的笑容似乎僵住了。
刚才几位呵呵笑的道士脸色也变得难过起来,你看我我看你,不敢出声。
皇帝放下奏折,直问领头白胡子的道士,“我问你,渡口矿船行得,其余船只怎么不能行?”
道士们惶然伏地,“陛下,矿船大而重,行船艰难,臣等只是叫其余船只避让几日……”
“那你们拿捏着商贾过客要过路费又是怎么回事?!”
“绝无此事,绝无此事……”他们慌不择口地辩解,黛玉拱手回禀,“陛下,管渡口的官吏们已押在都察院了,请陛下明查。”
皇帝甩手,“交由内阁裁断便好,林卿明察秋毫,很好,赏二十金。”
说罢又阖目往后仰,道士们爬起来往殿中燃香的盆倒了更多香料。
逐客令已下,黛玉明明达到了目的,却如鲠在喉,难道这些道士就不应该处罚吗?
他膝挪几步,正要开口,谁知那个领他进来的老太监朝他摇头,上前搀扶着他,几乎是用力将他扯了出去。
“林大人是要以卵击石吗?”
“道士与朝臣勾结,我有何不能劝谏?”
那老太监叉手冷笑,“林大人这么做,岂不是太蠢了?前些日子这殿上刚撞死了一个老御史,也毫无用处?”
他言语很不客气,黛玉觉得异样。
“倘若林大人折了进去,三殿下岂不可惜?”老太监细声细气地劝,眼神锐利。
黛玉压下心中的翻涌,“你叫什么名字?”
老太监还未应声,就听见一群人逶迤往这边来。
“王顺!父皇陛下可在殿中?”顺阳公主遍身绫罗,鬓边金钗晃人眼,语气急促,后面跟着她的驸马——一等骁卫将军卫若明。
黛玉不愿与她们多嘴舌,正欲避让一旁。但顺阳公主已经看见他了。
“大人见了我不用见礼吗?”她含情脉脉地看过来,声音一下子就变柔了。
黛玉只能回身拱手见礼,卫若明是卫大将军的长子,身高颀长,眉目粗犷,魁梧的身材很有威势。
他看向黛玉的眼神带了几分打量与不服,“林大人是才见过陛下吗?”
黛玉不置可否,他又不是引路的宫人,况且还要带皇帝的口谕去趟内阁的值房,于是匆匆辞过。
顺阳公主依依不舍地看着黛玉远去的背影,卫若明忍下心里的不满,开口道:“公主,还要去觐见陛下,时辰不可耽误。”
“为了你的事情,反要我跑一趟。”顺阳公主回身皱眉,“倘若你答应我的事情办不到,叫你看看我的手段!”
卫若明卑微地躬身,“是,在下定不会辜负公主的嘱托。”
王顺浸淫宫中多年,早混成老人精了。听着公主和驸马几句话,就敏感地察觉到暗流涌动。
“请公主稍候,老仆进去通报一声。”
“还用你去通报?”顺阳公主踢开了他,自顾自地走进去。
她从小受宠,特许随意出入天子寝殿。
王顺暗地里勾唇一笑,拦住了正欲随之而入的卫若明,“驸马稍候。”
卫若明不能强入,只能按捺着等待。
没想到不多时,里殿传来怒吼声,“这绝不可能,你给我滚出去。”
“只是给我的驸马封侯,父皇陛下为何不答应?”顺阳公主戚戚哀哀地说道。
“我看你们就是顺杆子爬,他有驸马都尉的爵位和骁卫将军的官职,还要封侯做什么?!”
“父皇为何如此小气!你以前那么疼爱我,为何现在……”
”你!出去!”
杯盏破碎的声音传来,卫若明倏忽变色,看着几个宫女搀扶着顺阳公主出来。
顺阳公主对上卫若明怀疑的眼睛,只觉得分外丢脸,强撑精神道:“你看我做什么?我去求母后!”
凤仪宫内曹皇后正在教导四皇子念书,听完顺阳公主哭诉后,摇头叹道:“驸马有何傲人的功绩,如何能封侯?”
“可是他是顺阳的驸马!”顺阳公主很委屈,觉得理所当然。
“封侯,就可以享国之养,朝廷要从国库里把封邑的税收给他。驸马无功,就不能享受百姓的奉养!有个驸马都尉便好了,你们太贪心了。”
顺阳还要说时,曹皇后眼光一扫,她便撅着嘴巴不吭声。
“况且,”曹皇后最后教导她,“开国时太祖封了四王八公,再加多位侯爵伯爵,支出甚多,陛下早就心中不悦,听我一句劝,别再触霉头。”
顺阳公主换了路数,扑过来抱住曹皇后的衣袍,“求母后可怜我,这样叫宁儿在驸马面前抬不起头。父皇骂我的时候,驸马在殿外听得一清二楚,他定瞧不起我……”
曹皇后失笑,“谁敢瞧不起你?当初你挑中林黛玉做你的驸马,差点就求着陛下把他的妻子给杀了。好在当时薛氏还怀着孩子,陛下才不同意。”
言下之意,要是那驸马有丝毫不敬,还不用皇帝出手,顺阳早把他的头颅砍下来了。
顺阳公主确实不畏惧驸马,只是觉得意外地丢脸,深恐自己恩宠不在了。
待她垂头丧气地去了,在一旁假装看书实则竖着耳朵偷听的四皇子李德弘噔噔噔地跑过来。
“母后,当时顺阳姐姐真的想杀了林大人的妻子?”
曹皇后点头,“她被你父皇给宠坏了,无法无天。她必定是寻了人去吓唬薛氏,把孩子给吓掉了,薛氏小产后又铁了心要和离,毕竟性命才是最重要。”
“那后来,为何林大人不是顺阳姐姐的驸马呢?”四皇子好奇地问。
“当然是他也不肯娶!如此野蛮的行径,歹毒的心肠,肆意妄为,就算再忠诚的臣子也不会接受的。最后他就固执要外放去了。”
曹皇后说道,趁机教导自己的儿子,“弘儿你要记住,你身为皇子,享天下之养,绝不能仗着自己的身份随意欺压他人。手握的权势越大,越要怀着怜悯的心,因为你随意一个想法,就会害了别人的一生。”
“弘儿记住了。”还稚嫩懵懂的小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入夜,乌鸦啼叫,黛玉在书房静候来人。
左右等不到,他百聊无赖地盯着墙看,目光一直锁定在宝钗留下的诗作上。
往日这个时辰她该沐浴更衣,从浴房出来时身上会有一股不同寻常的馨香。
扑棱棱地一声响,树上的乌鸦被惊飞。有人摸窗而入。
来者正是黛玉一直等着的三皇子李德安。
“道长别来无恙。”黛玉语气冰冷。
李德安一脸无辜,微笑道:“黛玉,你为何这般称呼?往日我还在道观时,你都亲近地唤我的道号。”
“我哪里敢?”黛玉单刀直入,“宫中那些自称有成仙之术的道士,是不是你安排的?”
李德安微怔,知道瞒不住他,“那些是故友罢了,陛下被暗疾所困,我为陛下解难而已。”
夜里起风,呜呜作响,拍打着窗扇。
黛玉将窗户关紧,面无表情,“你到底想要做什么我不管。只是陛下宠信道士,于朝政不利。你起码也要荐几位明事理的人来。”
李德安挑眉,“你为什么要不管?顺阳的驸马是我二哥的人,你难道不知道吗?”
“他本来就是二殿下的伴读。”
卫若明和皇室亲近,又是有实力的武将出身,才被挑中为驸马。
“那顺阳便是二哥阵营中的人了,倘若二哥做了太子,你岂不是要迫于顺阳的淫威下了?”
黛玉没好气,“你这是预备夺嫡了?我看二殿下虽清高,但也不是狂妄之人,也不能纵容顺阳公主把我纳为面首吧?”
“你是不担心的,你还有一位好爹,”李德安慢条斯理地说道,“可薛氏呢?”
“……我已和薛氏和离。”
“顺阳是睚眦必报的性子,你不是不知道。当初顺阳曾经求着父皇杀掉他。”
黛玉眸色倏忽生冷,猛地站起来,“真的有此事?”
“是有这件事。但父皇看在薛氏怀有你的孩子的份子,哄着顺阳说等生下孩子再说。没想到,薛家事发,顺阳又恐吓她,导致她小产,后来你们也和离了,此事方作罢。”
黛玉攥紧了拳头,胸膛起伏不定。
“怎么样?你不想报仇吗?”李德安向他伸出了手。
黛玉朝着林如海的书房望了一眼,提壶给李德安倒了一杯茶,“仇我会自己报……我该保持中立,父亲在很早之前就劝诫我不要参与夺嫡中。”
李德安的唇角泛起苦笑,低声叹道:“我也并非有心夺嫡……”
“你在说什么?”黛玉没有听清。
李德安清了清嗓子,道“林阁老渊渟岳峙,郑阁老早就投入了二哥的阵营,毕竟二哥看起来比我胜算大得多。”
黛玉听后默然片刻,“不管怎样,我们还是有从前的交情在的。”
“有你这句话我就放心了。”李德安如释重负地笑了,伸手拍拍黛玉的肩膀。
李德安离开后,他告知黛玉的旧事仍久久盘桓在黛玉脑海中。
当时她那么坚定地想要离开,自己一开始还很不理解。现在才知道,原来和自己在一起,对于她来说是那么艰难的事情。
愧疚啃噬着黛玉的心脏,让他宿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