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疯子
姜府家主寝殿内室中，两个侍女跪地托举着的描金菱花镜前，花露正小心地给面前年幼的小姐，梳着繁复的发髻。
小姐闭着眼，面色平和，花露手中做着最后的收尾，层层叠叠簪上珠玉发饰，眼神偷瞄着镜子里小姐那张美丽稚嫩的小脸，生怕那上面有一丝不悦浮现。
花露有些怕她。
一切还得从半个月前小姐七岁生辰说起，要说她家小姐姜亦，好像生下来就有癔症，越长大疯得越厉害，但再疯也只是个孩子，翻不出什么天来，可小姐生辰当日，吃下一块点心，接着就倒地不起，再醒时，好像整个人都变了……
花露收回视线，扶起小姐，走到金线密织的屏风后，与几个侍女一起，为小姐更衣。
里三层外三层的华服，终于套在了身形娇小的姜亦身上，侍女们跪地替她系上腰间流苏玉佩，挂好香囊，而后松了口气似的，低眉顺目，躬身告退，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姜亦缓缓睁眼，款步移至妆台前坐下，静静看着镜中人，花露则忐忑不安地随旁站着。
妆容有些浓重，厚厚的粉糊在脸上，脸色看上去有些惨白，这眉毛……姜亦抬手拿起妆台上的螺黛，轻描着幼女脸上毫无形状的淡眉，透过镜子看了一眼身旁诚惶诚恐的花露。
花露不过十岁出点头的年纪，到底还是个小孩……
真不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什么时候去？”姜亦语气轻软，尽力让自己像个七岁的小孩。
“……啊？”花露吓了一跳，低下头，“巳时方至，还需再等些时辰，还有……大公子说，待会儿会来找您。”
姜亦手中螺黛一滞，接着断裂开来，在眉骨留下一道难看的黑痕。
“小姐！不不……家主！花露帮您弄干净……”花露连忙拿起桌上的粉扑，手忙脚乱地往姜亦脸上招呼。
姜亦抬臂挡开，“你下去吧！我饿了，去弄点吃的来。”
“可是……”花露的手僵在半空，有些迟疑。
上头交代过，小姐……家主身旁，不能离人。
姜亦眉头微蹙，“怎么？你的主子，莫不是大公子？”
花露闻言大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不是的！家主！花露是您的侍女，绝无二心！您一定要相信——”
姜亦打断了她，“去吧，我想吃点甜的。”
“是……”花露跪着后挪了两步，才敢起身离开。
偌大的内室，铜鼎中沉香燃起的白烟缭缭，加上所有的门窗都合着，整个房间看上去暗沉沉的，有些压抑。
姜亦拿起手帕，一下一下地擦拭着脸，妆容被弄得一团乱，她的眼睛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渐渐的，似是再也忍不住，身体抖动着，轻笑起来。
大公子……
看来，半个月了，他还是没搞清楚状况啊……
姜亦穿到这具身体，已经半个月了。
穿越这件事，她一点也不觉得奇怪，毕竟，她原本也不过是一本书里的人物……
觉醒自我意识的那一瞬间，是被上级处决的时候，那时，她还没有名字，只有个代号：J。
身为J的时候，她丝毫没有怀疑过，自己为什么会对那该死的一男一女心软，就因为他俩的三言两语……直到觉醒自我意识后，她才明白，那一男一女就是所谓的主角。
主角都是有光环的。
J显然不是主角，算是个炮灰反派。身为杀手组织的一员，任务失败就会接受惩罚，轻则残废，重则丧命。
她丧命了。
说起来，她还得感谢这次丧命，让她重获新生，成为了姜亦。
一个疯子，年仅七岁的疯子。
她不确定自己是不是主角，但似乎，重获新生后，她也有了光环，是与意识一同觉醒的能力——疯症状态下可自愈一切伤病。
但似乎，除了她身上的毒，无法自愈，是害死原主的毒。
原主身体孱弱，七岁的年纪，却比一般的小孩还要瘦弱，这半月以来，J一直在强健体魄，总算小有所成。
半个月前，原主七岁生辰，也是J穿越到这身体的日子，原主死于中毒，J成为了姜亦，人是活了，但毒还在，超负荷的运动似乎缓解了毒症，这也算是个好消息。
但身为这个家里七岁的家主姜亦，看似至高无上，其实，处境却不怎么好。
姜亦脸上的妆被擦得所剩无几，她看着镜子里这张脸，一丝淡淡的黑纹，自她下颌一直蔓延到左眼，仔细看去，似乎已经爬到左眼眼白了。
她捂住右眼，左眼视线已然有些模糊了。
这毒……是要搞瞎她的眼睛啊……
身为医修世家的家主，自己身上的毒都解不了，这家主之位如何坐得稳当？眼下，颜色浅，粉还能遮盖得住，若是任其发展下去，要不了多久，所有人都能看见，到时候岂不是称了旁人心意？
这么有趣的身份，要是就这么丢了，怪可惜的。
“让我进去！你们竟敢拦我？我……”
门外传来吵闹声，是那位姜家大公子到了。
“大公子恕罪，家主寝殿，不得擅入。”守卫的声音，不卑不亢。
“你们……这个家还当真要由着这个小疯子做主不成？”
“大公子慎言。”
门外闹腾着，姜亦罔若未闻，兀自对镜，拿起妆笔，沾取朱红的胭脂，依着那淡淡的黑纹描了起来。
白净粉嫩的脸上，朱纹逐渐蔓延半边脸颊，直至眼下，看起来，触目惊心。
“给我滚开！”大公子听起来要动粗了。
几声闷响，有人被打倒了。
“大哥！你这是……在做什么？”
又来了一个。
姜亦笑了起来，她那两个同父异母的哥哥，都到了。
她倏地起身，鞋子都没穿，朝门口跑去，手里还握着妆笔。
“大哥哥，二哥哥！你们怎么都来啦！”
打开门，她笑得灿烂，画了半面红纹的脸上，满是惊喜。
这笑容，她可是练习了好久呢。
所有人一齐看向她。
“拜见家主！”两排守卫立时跪地低头行礼，不敢再看。
姜府的大公子和二公子则愣愣地看着姜亦，大公子的脚整个踩在一名倒地侍卫的手上，那手看着应该是废了。
姜亦眨眨眼，看向几名倒地守卫，“你们也真是的，怎么能拦我哥哥们呢？要是没拦住，你们岂不是……要被打死？”
这话说完，守卫们头埋得更深了。
“你的脸……”二公子先开了口，接着伸手拉住她，往殿内走去，“先进去再说。”
姜府二公子看上去温文尔雅，十七八岁的年纪，颇有些书卷气，模样清秀，举止彬彬。
“等等！”大公子回过神来，叫住了二人，“姜二，我不过三年不在家，你好像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老大了？”
大公子生得壮硕，人高马大，满脸戾气，黝黑的脸上，写满了愚蠢。
姜二顿住脚步，没应声，也没回头。
“还有你！毛还没长齐的小疯子！跟你那个死疯子娘一样！就凭你也配做家主？还想去碧水宴？我看你是活腻了！”姜大不依不挠，当着下仆与守卫的面嚷嚷着，似乎想找回一点尊严。
姜亦也没动。
下一瞬，肩膀被人扣住，一双大手将她掰回身。
“我和你说话，你听不见吗？”姜大怒视着姜亦。
一旁的姜二刚想开口，却见姜大挥起手掌，直朝姜亦面门而去。
姜亦面色不改，依旧笑着，手中妆笔却滚落在地，只见她飞速出手，拔出发簪，迎着他的手掌——
“啊——”姜大吃痛，捂住手，吃惊地看向姜亦。
他既没想到她会反击，也没想到她的速度这么快，发簪扎进了他的手掌，但所幸他及时收手，扎得不深。
印象中，他这个妹妹因为疯得厉害，三年前他离家的时候，她都还没能学会完整地说出一句话。
偏是这样的疯子，生来体内就带着医修灵脉！
姜大回过神来，破口大骂。
几个守卫瞬时出手，钳制住他，捂住他的嘴巴。
“嘘……大哥哥！你才回来半个月，很多事还不清楚呢！时候还早，正好花露去拿点心了，进来喝杯茶，吃点东西吧！”姜亦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笑着对姜大说完，转身牵起姜二的手，朝寝殿走去。
姜二看着她的脸，任由她牵着自己，进了暗沉沉的殿中。
守卫松开了姜大，姜大啐了口唾沫，伸手拔出扎进手里的发簪，血一滴滴落在地上，接着，他一脚踹开了上前试图帮他包扎伤口的随侍婢女，面上神情愈发阴鸷。
三年前，作为姜家长子，主母要他去上清宫寻塑灵脉之法，说的是待他归来，家主便会传位于他。在外三年，他忽闻家主失踪的消息，匆忙借着新任家主生辰之势赶回来，竟得知，新任家主竟然是那个小疯子。
塑灵脉之法？灵脉……根本不可能塑出，只可天生，有就是有，无就是无，上清宫炼出塑灵丹的消息，根本就是无稽之谈！
家主与主母不可能不知，所以亲母将他支走，亲父无端失踪……都是为了什么？为了这个非主母所出的小疯子？
姜大抬眼，看向昏暗的殿中。
待会儿的碧水宴，自会有人质问……七岁的疯子，妄图做整个医修一族的主，实在可笑。
他转身离开，与准备好吃食的花露，擦肩而过。
花露带着两排托举食盒的侍女，侧身朝着姜大的背影屈膝行礼，“大公子。”
也不等他回头，众人回身，向家主殿中走去。
正厅无人，侍女抬起长桌，朝内室走去。
“家主。”花露带着众侍女行礼，“二公子。”
接着，她们取出食盒里一盘盘精致的点心，在长桌上摆开，花露则在一旁煮茶。
此刻，姜亦坐在镜前，姜二俯身在侧，二人看着镜中。
“你的脸……是怎么回事？”姜二伸手抬起她的下巴，问出了他在门口就想问的话。
姜亦没回答，笑着转头，满脸期待地看向姜二，“二哥哥！方才我的表现怎么样？”
姜二的手从她的下巴滑到她的脖颈，轻轻扼住稚女的脖子，贴在她耳边，“姜家的疯子家主，应该是愚蠢、脆弱的……你的动作，太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