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水宴
姜家的疯子家主,应该是愚蠢、脆弱的……
姜亦看着镜子里的姜二,笑得没心没肺,姜二松开了她,看向一旁煮茶的花露,“把她的脸弄干净,给她上妆。”
花露放下手中瓢杓,起身走到水盆边,打湿白巾,准备替姜亦擦脸。
姜亦忽然歪了歪头,“看来,你是二哥哥的人呢……”
花露闻言一惊,吓得打翻了水盆,接着手忙脚乱地跪倒在地,“不是的!家主!花露不是……”
“你怕什么?”姜亦站了起来,朝长桌走去,“接着煮你的茶。”
“是、是……”花露慌忙起身,朝茶桌走去。
几个侍女低着头,走过来收拾打翻了一地的水渍。
姜二盯着姜亦,看她兀自坐下,拿起桌上的糕点往嘴里送。
这疯丫头……过了个生辰,怎么就变得,这么不好控制了?
他感觉得到,虽然她还是听他的,好像时时都在维护他,但……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他还是更喜欢之前那个歇斯底里的疯丫头,操纵起来,容易多了。
姜亦塞了满嘴的糕点,转过头来看向姜二,“二哥哥……快来吃点……”她口齿不清,看上去与一个贪吃的幼女无异。
姜二闭了闭眼,沉下气,朝她走去,“说吧,你把脸画成这样,想干什么?你打算这样去碧水宴?”
姜亦放下糕点,喝了一口花露递过来的茶水,清清口,仰头看向站在她身旁的姜二,“二哥哥,你不觉得……我的疯症好些了吗?画成这样,不是,更像个疯子吗?”她笑了起来,笑容天真明媚。
疯症好些了?
姜二并不觉得。
碧水宴近在眼前,既不能伤着她,也不能让她关禁闭,眼下,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可是这疯丫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总让他觉得,不安。
“你最好老实点,待会儿的碧水宴上,别出什么岔子,好好做上宫主之位,否则……你知道的,你那么怕黑,那个地方,你怎么发疯,都不会被人听到。”
姜亦笑眯着双眼,乖巧地点头,“好,都听二哥哥的!”
姜二瞥了一眼如坐针毡的花露,离开了寝殿。
见他走远,姜亦看向杯中茶水,出了神。
修真界九族,皆是灵脉所有者成为各世家家主,再由各族选出首位,成为一族宫主。
医修一族居于碧落宫,而姜家是医修一族仅剩的最后一支世族。
今日,所有医修共赴碧水宴,选出首位,受众医修参拜,成为整个碧落宫的宫主。
上一任,是姜亦的父亲,姜盛青,只是两年前,一次寻常外出,姜盛青踪迹全无,家主之位便落在了灵脉所有者,姜亦身上。
姜亦年幼且疯癫,宫主之位悬而未决,直到五天前,碧落宫众医修收到消息:碧水宴今日设席。
也是五天前,姜亦才被放出来,从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被放出来。
那里面漆黑一片,不知时日,出来才知道,她被关了三天,与以往相较,是最短的一次。
关小黑屋,她自然是没什么可怕的,只是这具身体的原主……看来,没少受折腾。
话说,这头发……可真重啊!
“嗯……发髻有些松了,花露,帮我整理一下。”
姜亦托了托高耸的发髻,闭着眼睛,转了转脖根。
“啊?”花露瞬间起身,“是、是……”
-
午时日中,姜亦在无数侍女的簇拥下,坐上了驾着仙鹤的轿辇,腾跃于碧落宫上空,去赴碧水宴。
四名守卫一路护送,花露则侍奉在侧。
这是姜亦第一次离开姜府,她想过碧落宫很大,却没有想到这么大。
掀开轿帘透过薄薄的云雾往下看去,与其说是宫,这里其实更像是一个世界,山川湖海,街市房屋,无所不有。
那么九宫,便是九个小世界。
难怪姜大那厮去了趟丹修的上清宫,一去就去了三年,想必是不好找。
只是,姜亦并不知道姜大去上清宫是要做什么。
碧水宴在一艘巨大的船上,停在广袤的长水中央,像一座建造成宫殿模样的孤岛,漆白的船身上雕满镂空的各式药草花纹,船体很高,层层叠叠的飞檐下,是一间间供客人们休憩的雅室,而这第一层的飞檐下,便是碧水宴的席面。
姜亦的仙鹤轿辇停在了空旷的甲板上,似乎是专门为她留的位置。
船上的侍从们早已恭候在此,姜亦在花露的搀扶下,跟着这些侍从,朝第一层走去。
这第一层像是一个四面开阔的广场,头顶的天花板浮于其上,整个一层连一根柱子也没有见到。
席面已经坐满了人,却并不吵闹,除却丝竹管弦之声,几乎听不到一点人声。
看到姜亦走近,众人纷纷侧目。
这个年纪,加上这张脸,实在很难让人忽视。
姜亦一边走,一边仔细地分辨着众人看她的眼神……今天若是不能发现什么,倒是白费了她画这半脸的红妆。
主位两侧坐着姜亦眼熟的面孔,姜家大公子姜予柏和二公子姜予竹,还有姜家主母毕溪月,是姜亦名义上的母亲,坐在主位正后方,颇有些垂帘听政的意味,她怀里还抱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是姜亦的妹妹,姜盈。
历来,碧水宴就是为了选出碧落宫宫主而设,这样的盛事,另八宫自然也会前来见证,毕竟今日所选出的一宫之主,便是日后要与八宫宫主同行,商议修真界事宜的。
姜亦在侍从的指引下坐上了主位,主位往下便是这另八宫派来入席的人,左右各四。
这八人身份未知,但除了一个红衣服的姑娘,其他的见到姜亦,都是一脸鄙夷。
众人早已听说了碧落宫今日最有望成为宫主的,是个小疯子。
看到这张画了半面红纹的脸,有人心下骇然、有人满是好奇、也有人鄙夷不屑……
姜亦并不在意,看了一眼立于主位旁的仪官,微微颔首示意。
仪官点了点头,面向众人,朗声开口,“碧水宴,开席——”
流水似的佳肴美馔从席上众人的身后,被端上众人面前的小桌。这四面通达的布局,倒是在此时显出了好处,既不拥挤,也不显得杂乱。
姜大姜予柏率先动作,端起侍女斟满的美酒站了起来,“诸位今日齐聚于此,想必都是为了一件事,如今……医修灵脉,在座是否还有所有者?若是没有,那便只能选我家这有些疯症的妹妹为宫主了!”
他此言一出,下座纷纷低声议论起来。
“知道你们碧落宫医修没落了,却也没想到,如今要沦落到让一个小疯子做宫主。”
说话的是姜亦右手边第三位,是位剑眉星目的少年,桌上放着剑,应是凌霄宫剑修。
“让她做宫主,难道将来,我们各宫宫主要和她共事吗?”
姜亦左手边第一位的壮硕老伯,横眉冷对,一脸不快。
这位乍一看,倒看不出是哪一族。
一众医修也开始大声起来。
“自己的疯症都医不好,能有什么医术?如何做医修一族之首?”
“年纪这么小,恐怕连字都不认得几个吧?如何断症开方、医病救人?”
“把脸画成这样……疯得未免太厉害了些……”
……
姜二站了起来,面向众人微笑道,“诸位稍安勿躁,不妨先例行碧水宴旧例,众医修佼佼者,共测灵脉,如何?”
主位上的姜亦似是憋了许久,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不必测了,这灵脉有没有,不是生出来就知道了吗?有什么好测的?”
姜二脸上的笑容僵住,看了她一眼,凑近她压低声音道,“你想干什么?”
姜亦好似没有听见一般,站了起来,朝左右两边的席位走去。
“你们这么多人,欺负我一个字都没有认全的小姑娘……”
她走到那个剑修桌前,眯起眼睛朝那剑修笑着,低声道,“借用一下,谢啦。”那剑修还没反应过来,便见她拔了剑,在手上把玩着,接着走到她自己桌前。
七岁小女孩,个子不高,倚坐在自己的矮桌前倒是正好,她抬起眼,懒懒看向众人,“所以……你们猜猜,我为什么要把脸画成这样?”
“够了!你到底在闹什么?”姜二有些不耐烦了,上前扣住了她的肩,声音压抑着,仍是不想在众人面前撕破脸。
“嘶——”姜亦正将那长剑冰凉的剑身,贴在自己干净无妆的半边脸颊上,却没想到肩膀被姜二这么一扣,身子一晃,竟在脸上留下一道长长的血痕!
那剑修急了,“姜家小家主,这剑可不是用来玩的!”
姜亦眼中闪过一丝烦躁,手上一松,剑咣当一声掉在地上,她低头捂住被划伤的半边脸,模样看起来委屈极了。
“哎呦这刀剑无眼啊!小姑娘怎么能玩剑呢?”
“是啊!这左边脸是画花了,右边脸这下是真花了!”
“这下有戏看了,这碧水宴正事儿还没开始,他们姜家人倒自己斗起来了……”
“我看没什么可担心的,医修一族还能医不好这小小剑伤?”
姜亦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像是在哭,只是还没等众人唏嘘感叹,这颤抖带来的大笑声,叫场上众人都听愣了。
主位正后方姜家主母怀里的小娃娃姜盈,被吓得哇哇大哭,“……阿娘……小盈怕……”
姜亦转过身看向她那个三四岁的妹妹,一抬手,掀翻了面前的桌子,瓷碗茶盏碎落一地,满地狼藉。
“发作了发作了!这是疯症发作了呀!”
不知谁喊了一声。
姜亦的笑声逐渐开始生硬,脸上笑得也有些发僵,她伏在地上,暗暗观察着这些人。
她脸上的伤已经不疼了,那疯症状态下自愈的能力已然奏效,但是只是治好这点伤的医术……在这些医修面前,没有什么说服力啊!都怪姜二,原本这一剑,必定要将她这脸弄得血肉模糊的……
目光落在一地碎片上,她有了主意。
“快看!她这是……干什么呢?”
“大庭广众之下脱去鞋袜……虽说她年纪还小,但到底还是个女子——”
议论之声戛然而止,众人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姜亦蹬掉鞋袜,飞快地起身,站在那散落一地的碎片上,张开双臂转起圈来,似是觉得不够,她又狠狠地踩在碎片上,一下一下,钻心的痛叫她皱起眉头,她咬着牙,用更加疯狂的笑遮掩过去。
碎片混合着各种菜肴羹汤,一地狼藉,此时,更是沾上了触目惊心的鲜血。
“哇……”姜家最小的孩子姜盈,看到这样的场面,哭得一发不可收拾。
姜家主母毕溪月终于动了,她放下号啕大哭的姜盈,一步步朝姜亦走去。
她蹲在姜亦跟前,秀眉微蹙,“疼吗?”
姜亦没有搭理她,兀自坐到了一旁姜二的桌上,晃了晃脚,“各位长辈就且看着,我这年幼疯癫、身负灵脉之人的医术,够不够各位看的。”
说着,她伸出手,先假模假样地在脸上剑伤处来回摆了摆,接着,用衣袖擦去脸上血迹。
与左边脸颊的红纹形成鲜明对比的半张脸,不见一点伤口,完好得就像从来没受过伤一般。
“怎么可能……”一直等着看笑话的姜大难以置信地凑近,伸手捏住她的脸,仔细端详着,接着松开,又道,“这定是你与二弟玩的小把戏……你们俩!这种场合,是玩闹的时候吗?”
姜亦挑挑眉,一言不发。
脚上的疼痛已经消失,好在她刚才疯得够厉害,她还担心自己这会儿实在笑不动了,会不会影响自愈效力……毕竟她不是疯子,装疯,也真的很不容易了。
她故技重施,手在那血糊糊的脚底来回摆了一摆,接着,用袖子擦干净血迹……
所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到逐渐显露出来的雪白双足,众人瞬间惊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