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褚忆的脖子实在酸痛得紧,不得已翻了个身,却从桌边掉了下去。
浑浑噩噩起身,朝一片狼藉的桌面看一眼,猛地察觉到不对劲。
她师姐呢?那么大一个师姐哪去了?
她朝床上望望,又朝桌子底下看看,困惑了一会,才逐渐想起昨夜最后一段记忆,禁不住扶了下额。
回头一看窗外天已大亮,心道一声糟了,也顾不得收拾,匆匆忙忙往余长溯房间赶。
单祁手上端着木盘,盘上放着水盆和固元丹,正打算如以往数十个清晨一般前去照顾余长溯,却在房门口被褚忆火急火燎地拦下。
“单、单师兄。”褚忆抿个淡笑,一手支在余长溯房间的门框上,另一手撩了撩额顶掉落的碎头发,“去找大师兄?”
单祁愣怔道:“不然呢?都走到这了。”
褚忆稍显慌张地“哦”两声,接着双手把住木盘边缘:“我、我来吧,我伤势已好,眼下灵力正充沛,我分给他。”
单祁死抓木盘不松手,刀刻般的深眉蹙了蹙:“你给他擦身子?”
褚忆低头看一眼那盘子上的水盆,动作滞了一下:“那我先给他喂个固元丹,加持点灵力,完事了再去叫你过来。”
单祁表情大惑不解:“做什么弄这么麻烦?”
说着就要推门往房里走。
褚忆赶紧上手拉开他,后背抵住门扉,硬着头皮扯谎:“这不是今日……单师兄还有场和乐正师兄的比赛吗?想让你趁这个时间再去躺一会养养神。”
“你不也有场和金莹莹的?”
“金师妹……哪有、乐正师兄难对付,不是?”
单祁见她目光游移,撒谎也撒不利索的样子,暗自顿悟:她怕不是对大师兄有想法!
悟到了这一层,再拦着就不识趣了。
单祁喟叹一声,将盘子交到她手里:“依你吧。”
然后抱起双臂百思不得解地垂首沿长廊走回去,没想到他和这两人同门三年多了,直至今日才看出这层关系。
褚忆目送他远远走开,一路走出月洞门,这才松下半口气,转身推门迈入。
檀木床上,路遥单臂单腿压在余长溯身上,趴成个放荡不羁的“大”字形,听到开门的动静,她不满地砸下嘴,一只腿使劲蹬了蹬,把余长溯身上原本就只盖到小腿的被子彻底踹去了床尾。
末了,翻了个身继续睡。
褚忆作为个洗净过六根清清白白的大姑娘,活了二十年没见过这场面,大惊失色地转过身去,忙喊一声:“师姐!”
“我想了想,还是觉得不能……”
偏生单祁又折了回来,边小声念叨边走进,微抬的视线精准越过褚忆肩头落到了后方的床榻上。
他惊圆了眼眶,下巴脱臼似得张大嘴,却没发出声,颤抖着手指向那一副诡异的光景,无助地看看褚忆。
褚忆此刻只剩后悔,万不该叫路遥喝酒。
她跺了跺脚,拔高声音又喊一遍:“师姐!”
片刻后,陆姚正坐在蒲团上,懊恼地看单祁关上门,来到她身前、褚忆身旁抱臂而坐。
三个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尬了一会。
陆姚忍不了这种气氛,朝他俩讪讪一笑。
“还笑!”单祁沉声呵斥。
陆姚惊诧不已地指指自己:“我、我是你师姐诶。”
单祁扬下眉,一想好像的确如此,便不再作声。
褚忆则神色凝重地垂首反省:“怪我,不该拉你喝酒。”
陆姚深感莫名,深吸一口气,起身左右晃了晃:“你们看清楚,我衣服穿得好好的。”
又指指旁边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余长溯:“他裹得也跟颗粽子似得。”
然后再次跪坐回两人面前,眼神诚恳:“啥也没发生,懂?”
单祁皱着眉边听边点头,听完叹气道:“路师姐你……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得,啥也没听懂。”陆姚感叹一声,接着一拍桌子,手肘撑在膝盖上,破罐子破摔地放弃了解释,转而指着二人恶狠狠地警告,“你压力才大呢!不许说出去!尤其不能告诉丰师弟和师父!听到没!”
道完,“噌”地一下从桌边起身,头也不回地推门走了出去。
留下单祁迷惑不已,苦起脸看向褚忆:“怎么?怎么搞得好像我俩做错了什么一样?”
褚忆神情复杂:“事关师姐清誉和大师兄性命,你少说两句。”
单祁气不打一处来,敢怒不敢言地嘀咕起来:“我、我说什么了我?”
陆姚一路风风火火地回到房间,胸膛里微漾的情绪令她焦躁不安。
琼花道,绫罗帐。小心到连承诺都不敢轻易给。
他们……如此相称。
她后背抵住门,视线垂落在桌上倾倒的酒盏上,近似妒忌的卑劣情感姗姗而至。
并非宣之于口,笃信不疑的才叫爱意。
一旦带着这个答案回头去看,不图回报的舍命相救,藏在柜子里的龙船花,他的言行有太多不自洽的地方,太多掩饰不住的端倪。
他怎么可能,没对路遥动过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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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前的四场比赛,凌微在对云意、岳宁、金莹莹的三场比赛中连连失利,降至十席。
谷玄原本在对武乾的比赛中胜出跃至九席,但由于排在前面的凌微连降两席,他也就跟着降到了十一席。
武乾降至十二席,首轮弃权的秦莞降至淘汰位十三席。
“这些人真是,这么努力作甚?打打杀杀争来争去的多野蛮。”秦莞站在陆姚身侧,垂目看着台下娇声娇气,“师姐你说对不对?”
陆姚点点头,假装认同。
秦莞不会知道,上午这四场比赛,其实全在谷玄的安排之中。
武乾本就是菊门出身的弟子,在宋如许和谷玄两方游说之下,他在此次升阶赛上最大的任务就是将凌微保在松门的十二席内。
为此最稳妥的方法就是他自己让席,自己去做那个被淘汰的人。
而凌微的实力也远不至于输给云意和岳宁,仙魔大战里正是她在松门传送室里杀死了单祁,在一对一单挑的情况下。
“第五场,万敬之对路遥。”
擂场边,佐教高声宣布。
片刻后,陆姚与万敬之在擂台上持剑对面而立。
陆姚压下眉毛,想起某天清晨褚忆问她:“师姐为何如此想赢万师弟?”
她认真思考一会:“许是想看看,自己的极限在哪里?”
两个多月以来她的所见所闻虽与原书有所出入,但细想来最关键的结果却基本一致。
鲤城的故事里虽多了云意和柳笙的感情线,但最终柳笙死亡路以隐瞒,药王谷遭到重创等事都确有发生。
云意虽进入云牢洞四十日,但出来后修为未见明显颓势,仍能稳稳立于松门之内。
余长溯虽免遭山鬼囚禁折辱,但这些时日却一直沉睡,几乎和原书一样,消失在了主要剧情里。
好像改变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眼下若能赢下万敬之,至少能让她建立起一些自信:她的尝试与选择是能够改动原书剧情的。
她屏息凝神,抬目看向前方。擂鼓声落,她遵循褚忆所教率先出击,剑刃直劈万敬之,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但仍被万敬之抬剑挡下。
隔着两把剑的寒光,万敬之似笑非笑道:“看来路师姐很了解我,知道抢占先机了。”
她腕上力道未有松懈,冷着声音:“知道我家好夜歌为什么取这个名吗?”
万敬之眉峰一沉,不解地偏了下脖颈。
她大喝一声:“夜歌,哭!”
剑刃相撞之处霎时迸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凭空侵入万敬之的耳朵。仿佛几千几万只鬼魅一同伏在耳边哭泣,他胸腔内一阵恶寒,握住惊鸿剑的手也不禁打起了颤。
为挣脱哭声的束缚,他调动上身气力汇聚在手部并猛力挥出,以剑气将陆姚逼退数丈。
然耳边惊悚的哭声并未立即停止,他缩着脖子烦躁地捂了捂耳朵。
“幸好,万师弟不是很了解我。”陆姚微笑道。
路遥的佩剑会发出哭声震慑敌人,故以夜歌为名,但这招用于同族间显得过于卑鄙,所以路遥一向只对妖魔使用。
可惜,她不是路遥。
擂场边众口嚣嚣,争论不休。
“这、这不算违规吗?”
“非妖道之术魔道之术,违哪门子规?”
“这看着又哪点像正道之术?”
“夜歌乃仙门正器,会哭两声罢了,怎么不是正道之术了?”
槐门弟子道:“你们莲门的心眼子跟莲蓬孔般多,偏要护着你们二师姐?”
莲门弟子道:“你们槐门的脸皮堪比老槐树,万敬之那雷火难道就像正道之术了?”
一来二回间,看台上竟也掐起了架来。
擂台上万敬之冷哼一声,道了句“故弄玄虚”,抬手挥出第一道雷火。
陆姚看准时机侧身躲避,但雷火的范围远比她想象中的宽泛,导致她这一躲,单脚差点踩出擂台边缘。
尚未缓过心神,稳立于擂台中心的万敬之再次起手。
她尝试在躲避的同时顺势近身,却不料万敬之此番出手是个假动作,不足一秒间便反手,将雷火不偏不倚地劈在了她身上。
她被带倒在地,以伤口为中心逐渐弥漫开烈火灼烧般的刺痛感。
看台上众人目瞪口呆,互相揪着对方衣领子的莲门槐门弟子纷纷顿下手中动作,一时鸦雀无声。
陆姚猜到他会使用假动作来对付自己躲招的情况,却没想到他会这么快反应过来。
她用力捂住雷火击中的地方,即左侧下方的肋骨,将体内涌动的灵力分散向四肢,这个做法能让她在短时间内忽视伤口的疼痛。
“我说过,不会迁就你。”万敬之道。
“我也说过,不需要你迁就。”
她握紧夜歌,全神贯注于万敬之的手部动作,尽力避开了接下来的所有招数。
但正如褚忆所说,频繁的招式间没有能让她出手反击的机会。
短暂分神之际,万敬之疾冲到她面前,长剑在腕上灵巧地绕了个圈,顷刻染上雷火的深紫色,横斩而来。
她匆忙抬手捏诀,在眼前支起一道淡蓝色的屏障,屏障上悠悠转开的水汽与剑刃上的雷火相撞出白色烟雾,随时会破裂消散的模样。
槐门弟子急道:“你们师姐怎么到处窜来窜去?”
莲门弟子趾高气昂:“说明路师姐身法好,哪像你们师兄,一身蛮力。”
几天前的一个晌午,山顶的烈日照得人睁不开眼。
陆姚连续接了一上午褚忆弹出的松针,成百上千次尝试里,仅成功截下一次。
“拼反应不是你所长,师姐。”褚忆忧心忡忡。
陆姚在初秋天里累得满头是汗,气息紊乱地低下眼睫。
褚忆埋头思索片刻:“若分不出神还击,那就……尝试打乱他的节奏。”
陆姚回想完,借屏障碎裂的余威挣脱开万敬之,后退一步,同时手中迅速变换手势,另一手调转夜歌。
数道黑影从剑身中窜出,于空中织成细网。
万敬之明显地迟疑了一下。
因为影杀阵,乃是杀招,取人性命于弹指间。
趁他这一瞬分神,陆姚奋力振剑,剑气直劈万敬之,将他击退至场边。
万敬之单膝跪于地面,撑着剑柄才费力支起上半身,剑尖刺入擂台的木地板中近三寸。
抬眼看向天空时,如细网般的黑影正悄然散去。
槐门弟子间炸开了锅:“拿杀招分散人注意力?阴险狡诈!岂有此理!”
莲门弟子理不直气却很壮:“哪有杀招?放几道影子出来助兴罢了!”
“卑鄙无耻!”
“兵不厌诈!”
安静没一会的人群又一次扭打在一起,其他门的劝架的劝架,拉偏架的拉偏架,不敢说话的,就原地缩身坐着瑟瑟发抖,场面极为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