摒弃原则
她一路去补办了手续,交了手术的钱,各项费用罗列起来,构成一个不大不小的数字。姜乐这才知道,原来林秀芬这么多年连最基础的医保都没有。
姜乐心里讥笑一声,也不知道有谁可以讽刺、责怪。
两年来存下的钱,轻轻巧巧地一刷,瞬间像海绵被挤干了水,只剩下一个滑稽的数字。
她在偌大的楼里兜着圈子,尽可能不让自己被各种事情绕得晕头转向。
终于静下来时,姜乐心里才生出了一丝后知后觉的慌张。
她没有去想林秀芬能不能平安度过这几天,只是盯着卡上的余额,嗓子里突然生出了一丝窒息感——钱要不够用了。
除非林秀芬现在就被人从监护室里推出来,否则,凭她剩下来的这些钱,连自己的吃饭问题都要烦恼,更别提剩余的治疗费用了。
曾经她一分钱不带地逃离了家,一个人在广阔的天地里横头乱撞,似乎也从没有怕过什么。即便头破血流,凭着她的脑袋和一双手,总能站稳脚跟,为自己撑起一片天地。
人生第一次,她觉得自己的世界要被外力压垮了。而这施压的一方,便是林秀芬的性命。
如果因为她的贫瘠和无能,导致林秀芬就此丧了命,那她又该如何?
手机冷硬的金属外壳硌得自己手心生疼,姜乐点亮屏幕,眼睛在周泽半个小时前打来的两个未接电话上看看了几眼,接着手指划开通讯录,拨通了胡桃的电话。
“喂?乐乐?你睡醒了?”
火车上的信号算不得太好,背景里有嘈杂的对话声,胡桃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同样的疲惫与破碎。
“乐乐,昨天晚上真对不起,我之前担心打扰到你,一直没有和你说这件事。我昨天心情不好喝多了酒,才会连带着也折腾了你大半夜。”
“我知道你要骂我脑子不清醒,但是乐乐,我这辈子本身就过得很不开心,遇到他之后,我才觉得人生有点盼头。他这样对我,我不甘心......你放心,我只是想要一个了结,这是我和他的事,只能由我自己来处理。”
医院的走廊里人来人往,有人蹲坐在地上,靠在墙角上睡着了。那人头上的电子时钟冰冷地读着秒,一分一秒地往前走,像是带着镰刀形状的倒计时。
姜乐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轻柔地问:“嗯,你去找他,钱够花吗?”
电话对面的人似乎没想到她脾气竟这样好,一时怔愣了片刻,“这点生活费还是有的,而且......他说会先还给我一部分钱。乐乐,你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听筒里的电流声夹杂着金属碰撞的晃荡声,显得遥远而疏离。姜乐盯着自己的手心看了半天,才眨了眨眼,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没什么,你好好照顾自己,别再被人骗了。”
挂掉电话,姜乐靠坐在冰冷的椅背上,垂着头,一动不动。
过了许久,有一个穿着艳俗的男人,胳膊底下夹着个公文包,一脸神秘地笑着靠了过来。
他弯下腰,脸上嵌着挤眉弄眼的笑,压低了声音问道:“美女,考虑借贷吗?我们这里品种很多,你看你适合哪种?”
姜乐闻声抬起头,见男人浓眉厚唇,眼神上下打量她,像是在评估一头待宰的猪。他的目光不怀好意地在她胸口和腰间流连,歪着嘴哼笑的模样让她顿时生出了一阵反胃。
她本能地便皱起眉,开口骂道:“滚一边儿去,别他吗来找揍。”
男人没想到竟然踢到这样一块铁板,他眉头一扬,悻悻地直起身,冷笑道:“穷光蛋一个,装什么清高。”
他转身便要走,姜乐却着魔一般坐直了身子,说了一句“等一下”,接着抽走了男人夹在指间的名片。
一旁有一个中年女人本来只是在冷眼旁观,见她竟然真的接了男人的名片,连忙朝这边看过来,中气十足地喝到:
“刚才护士都来赶过你几次了,你还这么大胆?!你当心我一会儿就报警找人抓你!”
她这声吼得声音不小,引得周围人侧目。男人白了她一眼,不好在大庭广众下与她多做纠缠,唾骂了一句:“臭娘们多管闲事”便转身走了。
女人低声骂了句“在医院里做这种事,也不怕天打雷劈。”这才转身过来,冲着姜乐劝道:“姑娘,世界上哪有过不去的坎儿?你年纪这么小,可千万别走错了路。你父母家人,也一定会心疼你的。”
姜乐盯着手里的名片眨了眨眼,没说话。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刚刚为什么要接过这人的名片,她是慌不择路,但也没有那么蠢。
也许只是太累了,连大脑都不再冷静地支配自己的行为了。
姜乐沉默着,只觉得这里人太多,空气太稀薄。她觉得吵闹,烦闷。于是便默不作声地站起了身。
重症监护室外的家属都是24小时候命。姜乐只有一个人,没人与她换班。
她给护士留下了联系的电话,转身下了楼。
路上人匆匆忙忙,没人注意到她的心不在焉,失魂落魄。
天色阴沉,成片的乌云遮天蔽日,昏暗得瞧不出时间。
姜乐点开手机,才发现已经下午四点多了。
她早早地赶来医院,早饭和午饭都没空吃,这才后知后觉地感觉手心虚浮,头晕眼花。
路旁的小店里挤满了人,不少人面带愁容。医院附近,最不缺人情冷暖和左右为难的故事。
姜乐要了一碗清汤面,手机里的余额又晃晃悠悠地下降了几个数。
身旁坐了一对夫妻,两人穿着陈旧泛黄的衣服,脚边还搁了一个尿素袋子,桌子只放了一碗面,被男人推到了女人面前。
女人枯黄发皱地手擦了擦眼底的泪水,声音颤颤巍巍,“要不咱们不治了吧,趁着她最近状态还好,带她回家......总不能让孩子死在外面。”
姜乐握住筷子的手一顿,她又吸了两口面条,默不作声地掏出耳机来戴上,将音乐开到最大声,体面地不去窥听别人的难处与抉择。
一碗面见了底,姜乐抹了抹嘴,站起身出门拦了辆出租车,往周泽家的方向去了。
来这一趟,姜乐心中是抵触的。
别墅的线条利落流畅,黑白灰的底色映着阴沉的天空,这栋建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显得冷硬、难以接近。
说不清胸腔里那点扯心撕骨的情绪由何而来。
几万块钱,对周泽来说应该算不上什么吧?可能只是他不值一提的零用钱,是一件卫衣的价格。
其实姜乐心里清楚,按他的性格,应该不会在借钱上踌躇片刻。
但她又凭什么向他伸手要钱呢?凭她是保姆的家人,小偷的女儿?
姜乐向来不在意别人怎么看她。
冷言冷语伤不到她一身铜皮铁骨,温情软语也无法给她荒草一般的人生带来任何实际的好处。
但是很奇怪,她就是不愿意让他瞧见自己狼狈的模样,她不想示弱,不想放低姿态去求人。
毕竟打碎了这外壳,里头只有血淋淋的一片,不堪入目。
姜乐不知道自己在这栋别墅前站了多久,久到小腿隐隐地发酸,冷风从衣领里毫不留情地往里灌,连血液都跟着流得缓了。
这个时间点,他在哪里?在学习,还是在公司里学着怎么搅弄风云?
她终于肯掏出手机,给周泽打了一通电话。
听筒里只来得及“嘟”得响了两声,电话很快被人接起,里头传来他清冷无波的声音:
“在哪儿?”
周泽的语气一如往常平淡,只是尾音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姜乐隔了两三秒没说话,电话对面的人又说:
“我今天去过你家几次,你都不在。”
她缓慢地眨了眨眼,回道:“我在你家门口。”
“好,在那等着我。”
电话被人仓促地挂断,姜乐抬头看了看天空。乌云卷动,裹挟着潮湿的水汽,风雨欲来。
说起来,和他在一起时,天上总是喜欢下雨似的。
窗户下的树被风吹弯了枝叶,却仍带着苍劲的韧性,像一张蓄满了劲的弓,可将日月都射下来,占为己有。
豆大的雨珠落下来,劈里啪啦地砸在人身上,姜乐站着没动。
一辆黑色轿车远远地停下,溅起一片水雾,有人摔上车门走过来,带着冷沉的果木香,三两步走到了姜乐的面前。
她头上多了一把宽大的黑伞,姜乐抬起头,眼睫上坠着的雨珠跟着滑落进眼里,视线跟着变得模糊。
姜乐只瞧见他冷白的下巴,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听见周泽用冷沉的语气说:“被风吹傻了,不知道躲雨吗?”
他语气是从未有过的冷硬,带着一丝不稳的气息。
哦,他是在生气吗?原来他竟然也会生气。
姜乐眨了眨眼,将眼里的雨水眨了出去,笑着歪头看他,声音却是虚弱颤抖的:
“你不是叫我在这等你?”
周泽气结,默不作声地垂眼看了她一会儿,才叹口气拽着她的肘间转身,“先进屋里。”
姜乐由着他带自己进屋换了鞋,又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引着她到卧室坐下。
上次被姜全骚扰,弄伤了腿,他也是这样默不作声地主导一切。这个装潢冷清的地方,却很擅长遮风挡雨。
姜乐的手心里被塞进一杯温热的水,僵冷的手渐渐找回正常的体温。卧室门被人推开又关上,周泽脚步很轻,在她身旁坐下。
眼角飘过一抹白,一条柔软的浴巾轻轻搭在她头上,有双手隔着毛巾在她的头发上轻轻搓了搓。
几缕带着水汽的发丝垂落在眼前,发尾蹭着眼角,姜乐才回了神。她这才猛然发现,自己现在的形象,实在很像一只被人捡回家的落水狗。
她眨了眨眼,往身下的长凳指了指:“不好意思,给弄湿了。”
周泽垂眸觑着她的神色,“没事,湿就湿了。”
窗外风雨声呼啸,树枝拍打着玻璃,细碎地轻响着。屋里暖气开的很足,反而衬得身上浸了雨水的衣服越发湿重,沉甸甸地将人往下坠。
姜乐盯着手里的水,指尖用力到发白,仍不知该如何向他开口。
头上的动作轻柔地停了,周泽站起身,在她面前蹲下,抬头认真地看着她低垂的眉目,问:
“是不是家里出事了?”
他声音太过轻柔,好像生怕大点声就会把她震碎似的。
姜乐嘴角扯出一抹僵硬的笑,点了点头。
“林姨出事的时候我不在家,赶回来之后,她已经收拾好东西走了。我一直想打电话同你解释这件事,可是你没有接,后来去出租屋里找你,家里也没有人。是不是......你父亲做了什么事?”
瓷杯里的水晃晃悠悠,荡开一圈小小的波纹。姜乐盯着水中的倒影,将喉咙里那口郁结的气吞咽了下去,才故作轻松地回:“他还能做什么事,就是把我妈打了,让她进了医院。”
一只温凉的手轻轻地罩住她的,姜乐只是顿了顿,没有将手抽出。
他说:“对不起,我该早点应对的,是我之前太过侥幸。”
他该在发现林秀芬偷窃时便出声警告,早做应对。他早该想到,只是潦草地替林秀芬掩盖,迟早会惊动周淑英。
只是他这些日子分身乏术,疏忽大意地处理了这件事,却没料想到迟早会东窗事发,掀起风浪。
他只能劝说自己的母亲不要报案,却拦不住她辞退林秀芬。
那时,周淑英冷脸问他:“做人清白正直,不因私心摒弃原则,父母教你的东西,难道你都忘了?”
周泽这才惊觉自己的扭曲和错乱。他找不到反驳的话,只能请她宽容一点,不要将人逼上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