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死债消
离宫三月，人事骤改，我还未收拾停当，师父便来找我，除了亲自查看我伤势的恢复情况，最主要的就是转交给我一封信，准确来说是一封遗书——是林瑜琬留给我的。
一个月前，她亲自将这份信托付给师父，请师父务必转交到我手上。我带着无数疑问和深深的痛惜，缓缓打开了这份遗书，上面的内容有些出乎意料，意在情理之中。
沈姐姐亲启：
姐姐，自少时入宫，与我真心为伴者，唯姐姐一人尔，而我却有负姐姐信任。如今我已预感到命不久矣，闻姐姐救驾于危难，将养于行宫，此生怕是难再见姐姐一面，当面致歉，只能留下此信，代我向姐姐赔罪。
姐姐不知，我并非林氏嫡女，乃妾之所生，母亲与我，不受待见。然一朝选拔，父亲和主母舍不得嫡女入宫，故遣我取而代之。士农工商，我自入宫始，便背负着替我一族摆脱商贾出身的使命，奈何天不遂人愿，此事已非我能力所及，只能抱憾终身。
初入宫时，得知姐姐乃镇北大将军之女，我便有意亲近姐姐，自以为是找到了一条攀附的捷径。怎奈入宫三年，姐姐谨守本分，对太子殿下避而远之，我只得另寻他法。
当年长街初遇太子，是我提前探听了太子的行踪有意为之。后来中秋夜宴，我亦曾设法亲近太子，往后种种皆是。事发之后，明知圣上多疑，我却未敢替姐姐和沈氏一族辩白，连累姐姐受罚，害沈氏一族被斥责，终究是我对不住姐姐。
都言人死如灯灭，可妹妹唯有两件事不能安心，其一便是求得姐姐原谅。后来的我，的确是真心对待姐姐，想与姐姐在这深宫为伴，姐姐若肯原谅我，便是九泉之下也可瞑目了。其二便是我即将出生的孩子，若我身死，他必无所依靠，倘若姐姐得空，可否偶尔替我照看他一眼？瑜琬感激不尽，来世结草衔环以报姐姐大恩！
姐姐保重
瑜琬绝笔
读完，我怅然若失，往日种种浮现眼前：她知道我爱吃，曾偷偷为我带来尚食局的点心；我不善女红，朝服松了丝线，是她为我缝补；得了赏赐，也是第一时间拿来让我先挑……且不论当时是否全然真心，这些年有她相伴，我的确开心不少。
罢了，人死债消，原是人生在世有诸多不得已，瑜琬，我原谅你了，你且安心去吧，你的孩子，我会尽我所能帮你照看的。
晚膳过后，我去向圣上谢恩。小喜子宣我进去时低声说，圣上今日心情不错，是个叩恩讨赏的好时机。我哪有什么恩赏要讨，只觉得圣上已经赏赐太多，已非我所能领受的了。
“臣参见圣上，圣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圣上停下手中的御笔，从案牍中抬起头来。
“起来吧，赐坐。”
待我坐定，圣上又问我：“伤势如何了？听胡太医说，先前你的伤口总不见好，反复高烧。”
“多谢圣上关怀，回禀圣上，胡太医医术超群，在他的尽心医治下，臣的伤势已无大碍，即日便可继续教导公主们了。”
“此事不急，内文学馆那边有上官桀，朕很放心。你暂且就到朕的承华殿来，伺候笔墨，整理案牍奏章。”
听到这一安排，我虽心中极不情愿，也只能恭顺应允。只求了一点，不必劳师动众地搬离内文学馆，依旧住在原处。圣上欣然准允。
从承华殿出来，夜色朦胧，我还沉思于之后在御前如何小心伺候。陛下最忌讳的是后宫干政，女官中也只有女尚书和女相才能参议国家大是，看来以后常伴君侧，要更加小心谨慎了。
就在我神游物外之时，迎面一个身影立在夜色中，走近一看——是凌越。我环顾四周，确实再无人了，他莫不是在等我？
想到分别那一夜的亲近，我忍不住脸色发烫，幸好是晚上，也瞧不出什么来。
“你……在等我？”我试探性地问。
“嗯。”
“有事？”
“嗯，圣上可是召你入承华殿做女侍史了？”
我有些意外，消息传得这么快吗？我这刚从承华殿出来，怎么他就知道了。
“你如何知道的？”
“猜的。”
“那你猜的可真准。”
“为什么不拒绝？”
“我为什么要拒绝？那是圣上，一言九鼎，凌大人是想让我抗旨吗？”
“可是，你明知道，明知道……”凌越似乎有些激动，还有些生气。
“知道什么？”我追问。
“知道圣上的心，绝不会止于让你做个书史贤人，而是……”他慢慢地靠近我，将我困在他的方寸之间，眼神悲戚地欲言又止，最终却只是无奈地拂袖叹了口气。
我承认，看着他支吾其词，却又为我担忧的样子，不知为何，我竟有些喜怒交加，喜的是我的事情竟能牵动一向淡漠疏离的太子内侍，生气的是，他最终还是选择沉默不语。
我故意说道， “宫官和宫嫔，只差圣上的心意罢了，若真到那一步，我荣幸之至，为何要拒绝，又怎敢拒绝？”
此话的确非我本意，是有想气一气他的心思在，但话一出口，我立马又有些后悔，我这是在做什么？何其幼稚，说到底，我又凭什么觉得凌越会在意我做不做圣上的妃嫔呢！
可是，方才有那么一刻，我是真的想知道他的心意究竟如何。
“如此，是我自作多情了，告辞。”凌越显然是被我给气到了，转身就走。
“凌越，你给我站住。”我走到他面前，终于还是问出了那句埋藏心中许久的话， “于你而言，我究竟是怎样的存在？”
夜色深沉，我难以窥见他的双眸中的变化，只觉他此刻呼吸急促，不知道是因为生气还是什么。
半晌，他才回我， “同僚而已，或者，连这，原也是不配的。”说罢，他径自走了，再没有任何迟疑，独留我一人愣在原地。
是你不配，还是我配不上呢？我仰头，不让泪水滑落。
三日后，我正式从内文学馆的女学士，调任为承华殿的女侍史。
承华殿是整个宫城第三大殿，正殿是圣上的平日批阅奏章、接见朝臣的“书房”；后殿是圣上的寝宫，若是不宿在诸位美人贵人宫中，圣上便会在后殿安寝；偏殿的茶水阁是女官和宫女们平日里准备茶点、侯旨、小憩的地方。
承华殿有四位女侍史，每人各领两位女史，十二时辰轮值守在承华殿中。圣上勤勉，每日要批阅四五个时辰的奏折，看两个时辰的书籍，其余闲暇时间或在各宫娘娘们那，或和翰林院待诏们下棋讲经。
女侍史的差事繁杂，不似在内文学馆那般专一简单，每日需在圣上下朝前，将当日要看的奏折分类归整，以便圣上取阅时，立刻呈递。
承华殿藏书众多，务必一一熟知每一本书的位置，为的是在圣上需要时，第一时间找出来呈上。不过这对我来说不算难事，我自有一套熟记这些书籍位置的心法，不出三五日，便对每本书的藏位了然于心。
此外，还需要笔墨纸砚无所差错，饮食茶点一应俱全，时时要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我们几位女侍史带着小女史们轮流值守，平日倒也不觉辛苦，在承华殿的日子虽然过得紧张忙碌，但也历练良多。
本来以为在御前伺候圣上案牍笔墨，应该是要日日胆战心惊的。不想，圣上也不是时时刻刻都天威莫测，且有掌印太监兰公公指点和小喜子的照拂，我的日子倒是比其他女侍史好过些。
后宫的娘娘们不常到承华殿来，只有得宠的那几位，或差人，或亲来送汤送食，十分殷勤。
“你就是救驾有功的那个女官吗？”
这日，圣上正在午睡，玉嫔带着八皇子来了，她自生皇子，圣上接连给她晋了位分，子凭母贵嘛！
我赶紧行礼， “回玉嫔娘娘，正是下官。”
玉嫔出身倒也算尊贵，听说之前是尚仪局的司乐，通音律、善歌舞，后来被圣上看中，便成了女官跻身宫妃的典范。
她连忙上前作势要扶我， “侍史不必多礼，多亏有你了，圣上如今才能安然无恙，真是天佑我大邺，你可是我们母子的贵人呀！”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又是从何说起，但还是越发恭敬地行礼， “下官惶恐，此乃为臣本分，不敢居功。”
玉嫔闻言，眉眼含笑，十分的和容悦色，人也显得粉面桃花惹人怜爱。
正当两相沉默，略显尴尬之际，小喜子过来说圣上午睡起来了，在后殿宣见玉嫔。玉嫔笑意盈盈地告辞去了后殿，这才让我松快了下来。
在承华殿当差，见各位贵人的机会，自然是比从前在清冷的内文学馆多了许多。得圣宠者，大多是一副盛气凌人、颐指气使的模样，这样的大都不长久。
像玉嫔这样和善亲切的，倒是少有，怪不得能从六品女官做到享独一份恩宠的宫妃，且安然生下皇子傍身，可见确实为人处世是不一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