翰林公子
这夜，我从承华殿出来时，宫内早已宵禁，只有巡逻的禁军不时往来，我有承华殿的腰牌自然畅行无阻。快到内文学馆之时，我感觉后面有人“尾随”，我知道，定是凌越，别人不敢也不会。
我自顾自地走到走到内文学馆旁边的菊花台，这里与内文学馆一墙之隔，平时除了内文学馆的女官们来玩，鲜少人至。
“出来吧。”我话音刚落，凌越果然从背后现身。
许久不见，他倒是愈加丰神俊朗，脸也越发地棱角分明。
“这么晚了，为何一直跟着我？”
看他半天不说话，我又说道：“如果你是来替太子来探听赈灾人选的，请恕我无可奉告。”
凌越依旧站在不远处沉默不语，看他一直不说话，我也有些生气了，转头就回馆歇息了，留他一人在黑夜中静静立于原地。
到了第二日，听说圣上在早朝时下旨：太子乃东宫储君，不便轻出，恒王一直以来劳苦功高，患有风湿，身体要紧，不宜再去沾染江南的潮湿之气。即日起，便由五皇子代替天子和储君前去赈灾。
此旨一下，恒王虽心有不甘，但也不敢公然抗旨，太子与五皇子乃一母同胞，自然也无异议。
圣上子嗣不多，只有三位皇子和五位公主。皇长子乃圣上潜邸侍妾所生，不满三岁夭折。太子和五皇子都乃皇后所出，五皇子的性情和太子颇为相像，只是多了几分洒脱好动，不似太子那般老成持重。
其余皇子公主虽出生了不少，但听说大都意外夭亡，左不过就是宫中那些手段罢了，剩下的唯有尚在襁褓的八皇子了，正是圣上的新宠玉嫔所生。
圣旨颁发的第五日，一应粮钱物资准备妥当，五皇子一行即将出发前往江南四州赈灾。
太子近侍兼安定司指挥使凌越，奉命携太子佩剑，率领安定司影卫担任护卫之责。又另外指派了四位朝廷大员一同随行，圣上此举既是为太子殿下拢民心，也是想保护五皇子安危，确保赈灾一事顺利公正进行。
安定司是独立于禁军之外的存在，麾下有六七千亲从官和亲事官，直接听命于圣上差遣。他们个个是千里挑一的禁军精英，以护卫圣上安全为第一要职，又兼具刺探情报和监察朝臣的作用。
安定司的司使一般都是由圣上最信任的近侍担任，现任司使大人是兰公公。凌越什么时候混成指挥使的，我确实不曾知晓，之前从未与安定司影卫们直接打过交道，当然，最好是和他们没有交道。
临行前一夜，我刚要就寝，便听见有人轻敲窗户。我开窗，又不见人，只有一个小盒子，打开一看，是一支做工拙朴的仙鹤白玉发簪。我知道是凌越放的，但我不知道他心中到底作何打算，明明那日已经拒绝了我的心意，如今又做出这诸多花样是何意。
我知道他未走远，故意气呼呼地关上窗，吹灭灯烛，假装安眠。果然，不一会儿，那抹欣长翩然的侧影立于窗外斑驳的月光中。
我的沧澜阁，在内文学馆一角，侧窗外是一片竹林，隔墙是人迹罕至的菊花台，这点矮墙，对凌越来说，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他此去定要三五个月才能回朝，我又想看他一眼，索性收起自己的小性子，从床上爬起来，轻手轻脚地走到床边，趁他未及反应，“嘭”一下打开窗，立时四目相对，天地屏息。
然而他那双脉脉含情的桃花目，却又让人不敢久视，我赶紧转移了目光。他也收敛起眼眸，转望别处。每次都这样，明明有一肚子话想说，却总是关键时刻，一句也想不起。
良久，他才开口道：“簪子，可喜欢？”
“嗯，多谢。”
“我亲手做的，你……不要嫌弃手工笨拙才好。”
“不会，很好。”
“嗯……那日，是我不对，不该丢下你转身离去。”
“没事，都过去了。”我表面装的风轻云淡，心里还是暗暗窃喜，他这算道歉吗？那他也是在乎我的吧？
“明日我就随五殿下前去江南赈灾了，你若有事，可以叫师父或者小喜子传话给我。”
师父？兰公公原来是凌越的师父？
这我倒是方才知道，不过也是情理之中，他不过二十来岁，就能做到太子内侍令，接掌安定司指挥使，除了自身卓尔不凡，定然也需要人赏识，不然在这宫中，能力再高，也徒劳无用。
“有事我会自己解决的，还有师父和内文学馆的姐妹们帮衬，就不劳指挥使大人费心了。”
闻言，凌越似乎有些失落，但还是点点头说好，然后就让我早点休息，他先告辞了。
我真的是气到失语……就这个人，是桩木头吧？真是恨铁不成钢，既如此，我也不可能拉下脸示好。冷着脸地回了句“好走不送”就“啪”一下地关上了侧窗。
关完窗，听见他离去的脚步声，又兀自神伤，恼自己得理不饶人，思来想去，辗转反侧，一夜未眠。第二日，早早起床整理一番，加入了宫门口的送行队伍，不过是想再远远地偷看他一眼罢了。
帝后也来了，乌泱泱一大拨人，我找了个靠后点不起眼的位置，隐匿在人群中，看着前面皇后娘娘对五皇子依依话别，其余就是圣上和文武大臣之间的政事交流了。
我还以为我躲在后面，没人能发现我，谁知道凌越一眼就看到了我，我只能假装看天看地，看左看右，反正我可不是来看你凌指挥的。
凌越的嘴角似乎扯过一抹不经意的笑容，转瞬即逝，我都怀疑是我一夜未眠眼花了。
时辰一到，赈灾的队伍点兵出发。上马的时候，凌越还一直朝着我的方向看，然后不知道他给小喜子说了什么，小喜子也转过头看了我一眼，随即点了点头。
五皇子带着圣上的嘱托和江南百姓的期盼，奔赴受灾地区。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我竟然有一丝不舍和难过，好像心里什么东西突然空了一样。
转念一想，我有什么好难过了，又有什么立场难过呢，他不是说了他不配吗？
我在承华殿倒也能时常听到赈灾线报，比如，五皇子一行人何时安然抵达了江南，江南四洲实际灾情比预想的还要严重，需要圣上下令，派遣驻守受灾区域附近的大军协同治灾……
关于凌越的消息，我倒是极少听闻，倒是小喜子有意无意在我面前提一嘴，他很好，就是比较忙，一时半会回不了宫之类的。
一晃已到九月霜降，五皇子和赈灾的人还未回返。听说是洪水退后瘟疫频发，且许多百姓流离失所，所以，朝廷派出去的五皇子和大臣，不仅要召集大邺擅治瘟疫者前往江南医治病患，还要和当地府衙、驻军一起，帮百姓重建家园、重修堤坝防汛，故而回还之日尚遥遥无期。
“姐姐，姐姐。”小喜子人未到，声先闻。
我从承华殿的藏书中探出脑袋，回应道：“我在这。你这般毛毛躁躁，一会叫你师父看见，又要受罚了。”
小喜子做了个鬼脸，立马拿捏起稳重模样，走过来递给我一个包袱，“给。”
“什么东西呀？”
“凌哥哥给的。”小喜子凑在我耳边言语。
我许久没有他的消息了，此刻收到他寄来的包裹自然很是很激动，但也不肯表现出来分毫。“给我干嘛？拿走。”
“姐姐不要？”小喜子试探着问，“姐姐不要我可拿走了，回头让人给凌哥哥捎回去，他自然就知道是何意了。”
“捎回去吧。”
“姐姐，你就别端着了。我给你放在茶水阁，一会你换班了之后记得拿回去。”
不一会儿，这孩子就放完回来了，还帮我一起收拾整理书卷。
“小喜子，你给我讲讲凌越呗。”
“哎……姐姐，你刚刚还不要凌哥哥的东西呢！怎么这会子倒好奇凌哥哥的事了。”
“讲不讲，不讲我可不听了哦！”
“好吧，我入宫比凌哥哥晚，以前的很多事也不甚清楚。我们这些净了身的都是苦命人，原就是在外面穷得活不下去了，才被家人卖了进来，好歹有口饭吃，想必凌哥哥也不外如是。幸好师父仁慈，从小收养教导我们这帮孤儿，学文学武，都有人教授，当然也是为了能更好地侍候圣上不是。凌哥哥从来学什么都比别人刻苦用功十倍百倍，他又天资聪颖，学什么都一点即通，所以师父也格外赏识他一些。”
“那他平素有什么爱好吗？比如，喜欢的东西？”
“为奴为婢的人，哪有资格谈喜欢，我只知道，凌哥哥总是喜欢一个人待着。他虽然平时寡言少语，也不与大家一起玩闹，但对大家都很好，很照顾我们。”
“那他还算个好人喽？”
“凌哥哥可是天下最好的人。”听到我的疑问，小喜子立马肯定。我也点点头表示同意他的说法。
凌越给我捎了些话本和小玩意解闷，书信倒是没有，恐是担心万一落在别人手里不好辩白吧！
这段时间，因为公务的缘故，认识了翰林院的纪云熙，倒是满朝文武中的一股清流，堂堂天地间的一疏阔男儿。虽出生不高，但才华、学识、禀性都很出众，与我也十分投缘。
他经常给我带来一些宫外的果子小食，糖葫芦、樱桃煎、甑糕、杏花酿、桃花醉、菊花饮……反正经常换着花样来。
小喜子说他不怀好意，是要趁凌越不在挖墙角。
我嗔笑，这有什么好挖的，左右没有圣上恩赦，我要等到二十五岁才可出宫去，难道纪大人一时半会就能把我诓骗了去不成？
小喜子也不听，总是没个好脸色给纪云熙，但有着自己的本分，也过分不到哪里去。
又过了些日子，天气渐渐转冷，眼见着快要入冬了，凌越他们还是没有回宫的消息。听说皇后娘娘派亲信去探望过好几次五皇子，也向圣上求情，早日召回，但圣上总以不可半途而废回绝，两人闹得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