煜儿心结
自那晚凌越将一切讲开后，再未来过我这里，偶尔在承华殿碰到，也只是不咸不淡地打个招呼，就连纪云熙都看出来了，我们之间不似从前那般亲近。
他也忍不住地问我，“沈尚书，你们俩……这是怎么了？吵架了？”
我摇摇头，不想言语。
他又问道，“难道是冷战？”
“不是。”
“那是为何，凌指挥最近好像有意躲着你，他怕不是要放弃你了吧？那可别怪我趁虚而入啊，不对，趁火打劫？好像也不对……”
“纪云熙，你还有没有个正形？”
“阿和，你考虑考虑我吧，我如今可成了大龄未婚男子，连亲事都还没定过一桩呢。”
“这和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啊，我母亲找了京都城最会说的四五个媒人，日日守在府中，吵得我都不敢回去了，急需你搭救我于水火呀！”
纪云熙还是这样，这几年一点没变，每每同我取闹，就宛如孩子一般天真烂漫，与随侍圣驾时的严谨自谦判若两人。
我并不搭理他，放快了脚步赶去四司六局。女官选拔本是三年一次，但因宫中人员严重不足，新帝已颁发恩旨，昭告天下，今年加开一科，女官朝官，各多选一届。最近我日日得去四司六局，与六位主事商议加开恩科之事。
此次，新帝命我全权承办此事，本是有礼可循的事，可是只有真正接手了才知道有多麻烦琐碎。不仅需要制定整个选拔的具体章程和细节，还要给所有待选的女娘安置住处，衣食住行、教引规矩、三科考试……事无巨细，桩桩件件忒费心神。简直像是一下子多养了近百人的大财主，却还得像个老嬷嬷一样注意每个人的吃喝拉撒，总有操不完的心。
将一切准备妥当后，我又得向帝后奏明整个女官选拔的大致时间和流程，以及待选女娘们进宫的具体时间，好昭告天下，各地提前进宫备着。又要内文学馆提前备好三科考试的试题，还好此事有师父坐镇，又有两位师姐分忧，我倒是省心了不少。
待选女娘们入宫后，我又要将所有人的身份背景、脾气秉性、才华学识等一一熟知，好了解哪些人可以留用，安排什么差使。
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没有半分的喘息之机，前前后后近三个月，日日如同打仗一般，忙完了西边忙东边，直到这批新女史们顺利入了宫，各自分配了差事，此事才告一段落。
等我从朝晖堂的一堆案牍中回过神来，已是初秋，蝉鸣依然聒噪，倒也不失生机，想必这个时节，还能赶上御花园里的最后一茬荷花吧？
我突然想起了煜儿，最近忙于女官选拔的事抽不开身，已经三月未见煜儿了。这些年，我时常去看他，刚开始还需要假托先帝之名，后来便成了顺其自然。
我正欲出门，一不留神与抱着一摞案牍公文进来的小念撞了个满怀，那些密密麻麻的公文铺洒了一地。
“沈姐姐，你这么急匆匆地是要去哪？”
“有要事，辛苦你啦。”我坏笑着指了指地上的公文。
小念委屈巴巴地，欲哭无泪，“两个金镯子？”
“三个，你自己挑。”
没错，因为女官选拔顺利且圆满结束，四司六局上下皆有恩赏。当然，我得的最多，不过最后也是让她们瓜分了事。
想起许久不见煜儿，我脚步更加匆匆，急切地去寿康宫看他。
“沈姑姑。”煜儿一见到我，就奶声奶气地扑在了我的怀里，四五岁最是讨人喜欢的年纪。
“见过太后，见过煜殿下。殿下，微臣当不得如此称呼。”我边护着煜儿，边给太后行礼。
“难得今日煜儿如此开心，那你就带他出去转转吧，晚膳前回来便可。”太后慈眉善目地开口了。
“是。”我恭恭敬敬地行了礼。
“多谢皇祖母。”
我辞别太后，带着煜儿，后面跟着他的乳母宫女太监，一大拨人出了寿康宫，前往御花园。
“沈姑姑，你最近怎么不来看我，可是嫌我烦了嘛？”
“怎么会呢，臣最近忙于女官选拔的事，抽不开身，这才耽误了来看望殿下。”
“女官选拔，那是什么？”
“就是从各个世家大族和一些高门富贾出身的女子中，择选一些进宫为官为史，就像微臣这样，担任一些职务，替帝后分忧。”
“那不是很好吗？是不是可以有更多人陪我玩了？”
“嗯，等她们有空了，臣就带她们来陪殿下一起玩。”
我牵着煜儿走了会，看他小不点一样，走得实在可爱，但也很慢，忍不住问道，“殿下可还走得动吗？要不要臣背您？”
“不用了，我可厉害了，我不用人背。”
“殿下真厉害。”
不知不觉，我和煜儿走到了御花园的荷花池，满池荷花依然盛开，一如昔年。看着眼前粉粉嫩嫩的小人儿，我恍惚间似乎看到了那个穿着一身粉色的罗裙，围着我喊“姐姐”的女子，当真是娇艳欲滴，温婉柔情。若她能亲眼看到自己的儿子长得这般可爱，该有多开心啊！
“沈姑姑，你怎么哭了？”
“噢？没有，刚刚有个小虫子飞到我眼睛里了。”
煜儿摆摆手，示意我蹲下来，我顺着他的意思照做。半蹲在他跟前，只见他轻轻凑了上来，对着我的眼睛小心地吹，吹了一边，还知道换另一边吹。
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击中了，这个小家伙，要是瑜琬还在，有这样体贴人的儿子，定要高兴坏了。
“沈姑姑，你好些了吗？虫子可出来了？”
“嗯，出来了。”
“那你的眼泪怎么还越流越多了？”
“就是因为虫子出来了，又碰了我的眼睛，所以才流了更多的眼泪，把它冲走了，对不对？”
“咯咯咯，给我看看。”煜儿笑着又探着脑袋上前来看我的眼睛。
“诺，你不信看看，是不是眼睛周围还趴着小虫子？”
“没有，哈哈哈，沈姑姑，你骗人！”
“微臣可不敢欺骗殿下。”我故意咯吱他，煜儿咯咯咯笑得停不下来。后面的奶娘和宫女太监也被煜儿的笑声感染了，一个个捂嘴偷笑。
“嗯嗯……咳咳……”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回头一看，新帝带着凌越和阿铎，不知何时站在园中的亭子里，看着我和煜儿嬉闹。
煜儿一看他父皇来了，立马止住了笑声，收起了笑容，一脸严肃地走过去，我也紧随其后。
“给父皇请安。”
“见过圣上。”
“平身吧。你们这是？”
“回父皇，沈尚书的眼睛里进了个小虫子，儿臣正在给她吹出来。”
我惊讶于煜儿的沉着冷静和应对得当，这孩子，才四岁多，若是生在平常人家，正是要哭闹撒娇的年纪，可怜他生在宫墙内，从小失去母亲，父亲又不太看重，小小年纪，竟要学做大人模样。
“哦？进了虫子，可出来了？”圣上关切地问道。
“多亏了煜殿下，已经无事了。”我在一旁赶紧回话。
“怪不得，朕瞧见你眼角带泪，还以为是哭过一场。”
“回圣上，是这荷花池虫子多，迷了眼睛。”
“嗯。”
“父皇，儿臣就不打扰您游园了，儿臣先回去做功课了，皇祖母还在寿康宫等儿臣。”
“嗯，去吧。”
“圣上，臣送煜殿下回去。”
新帝挥了挥手，我和煜儿便告退了。
我牵着煜儿的手，他一路垂丧着脑袋，全然没有了刚才在御花园玩闹的精气神。
“殿下可是害怕圣上吗？”
煜儿点点头，又摇摇头，随后，对着自己的奶娘仆从说道，“你们退后些，我与沈姑姑说些话。”
众人后退了几步，煜儿奶声奶气，却十分威严地继续说道，“不够，再退。”
众人再后退几步，看离我们老远，煜儿才满意了。他转过头，满眼忧愁地问我，“沈姑姑，父皇为什么不喜欢我？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吗？她们都说我母亲是爬上龙床的下贱之人。”
我一听，十分气愤，蹲下来，抱着他的肩膀问，“是谁在背后烂嚼舌根，煜儿，你莫听她们胡说。你父皇没有不喜欢你，他可能是为了保护你，才故意疏远你的，都是为了你好，等你长大就明白了。
至于你的母亲，她是这世上最灵动可爱，最漂亮温婉的女子，也是这个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她虽因身体不好而早逝，但她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所以才托付了我来照顾你。她是我最好的妹妹，难道你觉得，沈姑姑会交一个坏女人做朋友吗？”
煜儿摇摇头，随即舒展了眉头，“所以，她们都是胡说的，对吗？”
“当然啦，这个宫里，最不会骗煜儿的人，就是沈姑姑。你不必听信他人的污言秽语，更不必与她们理论，你只需知道，你母亲是这世上最好的女人就可以了。任凭外人说什么，都不要往心里去，你平安健康地长大，就是她最大的心愿了。”
“嗯嗯，沈姑姑，我信你。”
“煜儿真乖，那你要好好地长大，知道吗？”
“嗯……沈姑姑，你要是我的娘亲该有多好。”
我惊讶于他的这句话，但更多的是可怜他从小失去母亲，从未享受过母亲的维护和关爱。我将他轻轻抱在我怀里，小小的脑袋靠在我的肩上，软软糯糯地，好像可以融化这世间所有的不开心。
“煜儿，是我没有这个福分，能有你这样的好孩子。”
“沈姑姑，我可以在心里偷偷的、偷偷的把你当作我的娘亲吗？”
我不忍心拒绝他，只能点点头，“但只能在心里，只能我们二人知道，不然我们都会有危险，知道吗？”
煜儿乖巧地点点头。
“煜儿真乖，走了这么久，煜儿走累了吧？沈姑姑抱你回去吧？”
“嗯……可是，我很重。”
“没事，姑姑力气大着呢。”
我将煜儿轻轻抱起，他软乎乎地靠在我的肩上，我一手拖着他的屁股，一手护着他的背，朝寿康宫走去。
“等煜儿长大了，去姑姑的家乡，就是塞北的襄武城玩好不好？那里可以骑马，可以扑蝴蝶，可以去吃很多很多京都没有的好吃的。”
“嗯嗯，襄武城？那里一定很美的！”
“是，那是最美最自由的地方。到时候，我一定给煜儿找一个我们塞北的姑娘，哈哈哈。”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觉得，要是真有一个这样的孩子，也是一件无比快乐幸福的事。
“像姑姑这么漂亮吗？”
“比姑姑还漂亮，我们塞北的女娘各个肤白胜雪，唇红齿白，还有一双水汪汪、乌亮的大眼睛，还有人的眼睛是蓝色的、绿色的、褐色的，什么样的美女都有。”
“姑姑真好，有娘的感觉真好！”煜儿靠在我的肩头沉沉地睡去了，我将他一路抱回到寿康宫，送回寝殿，放到床上，看着他圆嘟嘟的小脸，流着口水，睡得香甜，这才悄悄退了出来。
我去向太后问了安，才离开寿康宫，回了内文学馆。
过段日子就是新帝寿辰了，又得忙活起来。真的不知道，新帝什么时候才能收回这统领四司六局之权，管他是另寻贤能，还是交付给皇后亲理，都不关我的事了。
自从接了这费力不讨好的差事，忧心伤神的事，一件跟着一件，没完没了。眼瞧着，我都已经横生皱纹了，岁月不饶人，宫中更是催人老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