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之夜
我坐在花轿里，透过小窗朝后望去，看见身后的那道宫门离我越来越远，恍然如梦，我是真的出来了。
随即欣喜地收敛了目光，恰好瞥见近处的凌越，他骑在马上，行于花轿侧后方，即便身着天青色这样清淡素雅的衣服，依然丰神俊朗，飘逸出尘，在人群中一眼就可以看得到，宛如多年前初见。
彼时，阳光正好从凌越的背后投射过来，光影落在花轿上，有些晃眼，亦有些看不清他的脸，我只能放下帘子，端坐好，等待花轿到达纪府。
我之前只知纪云熙出身并不高，并不了解他家中真实境况。一直以来，他都是凭借自己的渊博的才学和机敏的为官之道，才一步步走到翰林院学士之位。
待花轿落定，只听得外面一阵喧嚷起哄。成亲之前，教引嬷嬷倒是对我讲过一应的规矩礼节，所以此刻，我只能静静地等纪云熙挑开喜轿的帷帘，扶我下轿。
等了一会，只有吵嚷声，并不见纪云熙，他怕不是逃婚了吧？
“娘子……娘子，娘子恕罪，我来晚了，里边那帮人，一直拦着我，不给红包不让出来。”
他将一只手伸了进来，我隔着层层衣袖，将手搭了上去，他倒是很贴心地小心扶我下轿。我依着礼节用团扇遮面，并不与他直接对视。
纪府门前，涌着人山人海，一片喜色，这纪府倒是比我想象中的要阔绰气派些。大哥和小哥跟着我们进入纪府，凌越却留在原地不动。
因为有他相送，所以从内文学馆到纪府的这一路，我都能隔着喜轿花窗上的轻纱，隐隐约约地看到一直骑马走在轿侧的他，恍恍惚惚间，我有些不确定，今日要嫁的人，究竟是凌越，还是纪云熙。
直到这一刻，看着他站在原地，离我越来越远，我这才真真切切地感觉到，原来，我今日要嫁的人，不是他！霎时间，我的心像是突然被人狠狠攥在手里，用力捏紧了一下，痛得猝不及防。
我顾不得规矩，回头望向他，他明明立于热闹喧哗的中央，却孤影落寞，显得与这喜庆的场景格格不入。他的表情亦喜亦悲，我不敢看，也不忍看，心底升起一股莫名的难过与悲凉。
纪云熙见我神情异常，凑近我低声说道，“以后还是可以再见的，今日人多眼杂，切勿被人抓了把柄。”
闻言，我只能整理好神色，随他步入正堂，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长长久久，永以为好！
也是在拜堂成亲之时，我才知道纪云熙是家中独子，诗书传家，父亲早亡，如今只有母亲在堂，还有两位姐姐，不过皆已出嫁。
等仪式举行完毕，我在喜婆和丫鬟们引领下前往新房，然后独自坐在喜床上，听着外面人声鼎沸，热闹非常。但我的屋里却十分安静，甚至可以说冷清，只有两个陌生的丫鬟站在门口。
我已经开始想念内文学馆的热闹了，也想念四司六局的忙碌，想念师父她们，想念煜儿，也想念凌越……以后想要进宫，怕是也不易了吧？
“娘子，你饿坏了吧？”
我正想得出神，纪云熙便匆匆推门跑了进来，我连忙拿起团扇遮面。他见状，将我的团扇一把拿掉，又帮我取掉凤冠。
我急忙制止，“别拆，一会我自己带不回去了。”
“仪式都结束了，你还戴着它作甚，多重啊，额头都压出了一道血印子。”
“啊？快拿镜子给我看看。”
纪云熙拿了镜子过来，我一瞧，果然，一道深深的血印横在额头中间，可难看了。”
“这该如何是好？拿胭脂遮一下？”
“不用，你此刻敷了胭脂，万一伤口沾了这些，越严重了怎么办？晚点我拿药膏来给你擦一擦。”
纪云熙端了一些吃食放在我面前，有我最爱的水晶肘子，我一看见，两眼放光，刚想大快朵颐，转念一想，还是注意些规矩吧，别被人看了笑话。于是，我只能夹起其他的点心，一小口一小口地细嚼慢咽。
“娘子不爱吃肉吗？”
“嗯嗯。”我口是心非地点点头。
“可是我记得你最爱吃这道水晶肘子了呀，所以今日的席面特意加了这道荤菜。”
“今日太过劳累，想吃得清淡些。”
纪云熙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随即明白了我的不好意思，他夹起一块，喂过来给我，门口的两个丫鬟看见，直捂着嘴着笑。
“我我我……我不吃，我自己来吧。”
“你们两个，下去吧，不用在这守着了。”
待两人一走，纪云熙努力地朝我使眼色示意，“真的不吃吗？”
我还是坚定地摇摇头。
“娘子，你就吃一口吧。”
“打住——纪云熙，你现在可是越来越放肆了，谁许你乱叫了？一天娘子长娘子短的，我们这是假成亲，你是不是趁机占我便宜呢？”
“娘子——”
“还来？”
“哎呀，阿和，咱们既然是演戏，就要演得逼真一些嘛，这府中上上下下几十双眼睛，万一不小心露了破绽，传到圣上跟前，那可是欺君之罪呀。你难道想远在塞北的镇远侯和尚在京中的骠骑将军受到牵连？”
我低头想了会，确实不能因小失大，“罢了，且随你去吧，但是，我们得约法三章，更过分的事可没有了。”
“好好好，约法哪三章，娘子请讲。”
“其一，不能牵手。其二，不能亲——嗯，对就是那个，也不行……反正就是，你不能触碰我。”
“这——牵手也不行？”
“不行！”
“可是，我们在外人眼中，是两情相悦多年的有情人，这平时在外面要是连个手都不能触碰，不是很快就露馅了吗？”
“那就止于牵手，纪云熙，你别太过分了！”
“好吧好吧，那别的呢？”
“别的——你不能跟我同床共枕，我不习惯和别人挤一张床。”
“好。”
“其他的暂时还没想到，等想到了再说。”
“好，都依你。这下可以吃一口水晶肘子了吧？”
我还是没忍住诱惑，略微尝了一口，确实好吃，比那些干干巴巴的点心可好吃多了。待我吃饱喝足，纪云熙才出去应付来宾。
到了傍晚，呼啦啦进来了一帮喜婆、嬷嬷、丫鬟，她们捧着各种物件，又是撒帐、又是喝合卺酒，还要生吃饺子、吃红枣……礼节颇多。
最后一项是要丈夫给妻子梳头，几个丫鬟过来，扶我坐在妆台前，卸了我的发髻钗环，我的头发瞬间散落下来，披在背上，长发如瀑。
喜婆拿了一柄刻着“百年好合”的桃木梳子递给纪云熙，“请少爷为少夫人梳头。”
在我们塞北，好像是出嫁前，娘家母亲要为女儿梳头，这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京都的规矩，竟然是新婚之夜丈夫给妻子梳头？
纪云熙接过梳子，长身立于我身后，手缓缓地挑起一缕我的头发，放在手中，然后自上而下，木齿温柔地划过发丝。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四梳一生好运，五梳……九梳九子连环样样有，十梳夫妻恩爱到白头。恭喜少爷，少夫人，礼成。祝少爷少夫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喜娘笑得合不拢嘴，吉祥话一句接着一句。
“祝少爷少夫人白头偕老，永结同心。”一众下人齐声道贺。
“下去领赏吧。”纪云熙笑逐颜开地打发了人。
“是。”众人齐齐告退，只有两个年长些的嬷嬷，留下来去铺床了。
纪云熙一动不动地盯着镜中的我，随即俯下身来，声音低沉地说了句，“和儿今日真好看！”
我笑着抬眼向他望去，回了句，“纪大人今日也甚是俊俏呀！”
这时，两个老嬷嬷过来回话，“少爷，少夫人，床铺好了，请两位早些歇息。”
语罢，我和纪云熙不约而同地脸红了，我低着头，不敢看镜中的自己，也不敢看他。
最后，还是纪云熙故作沉着地回了声，“嗯嗯，知道了。”
两个老嬷嬷识趣地退了出去，关上了门，屋子里立马冷清下来，弥漫着一种尴尬的气氛。
纪云熙清了几下嗓子，打破了沉默，“阿和，你累了一天了，早点休息吧！”
我也顺势而为，“嗯嗯，确实有些乏了，这嫁衣和凤冠太重了。”
我边说着，起身走到床前，却不知道该不该宽了这外衣，不宽吧，上面满是钉珠刺绣，硌着人没法睡。宽吧，孤男寡女，共处一室，不合规矩……最后还是决定，算了，就这么睡吧，我作势就要上床。
“你……”
“嗯？怎么了？”
“你不脱衣服吗，就这么——和衣而睡？”
“嗯。”
“这如何安睡，我先去书房，你宽下外衣再睡吧！”
纪云熙的书房在主室旁边，不用出正门便可过去，他自顾自去了书房，予我方便。我只好快速宽下外衣，解了束腰，钻进了被窝，这才发现，里边一床的红枣、桂圆、莲子什么的，硌得我生疼。
“纪云熙。”我一个人收拾到什么时候去，多找个帮手，好早点睡觉。
“阿和，怎么了？”纪云熙听见我唤他，从书房那边小跑了过来。
“这床上都是撒帐留下东西，你和我一起收拾吧？”
“我来就好，你先在一边歇会，等我收拾好了你再睡。”说罢，他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我也一起帮忙，很会就弄好了。
“纪云熙，我想洁面，今日涂了厚厚的胭脂水粉，不净颜我无法安睡。”
“好，你等等，我去叫人打盆温水来。”
纪云熙出去吩咐了守夜的丫鬟，不一会儿，就有人端了两盆水进来，一应洗漱之物俱全。待我清洗完毕，终于觉得活了过来。
我刚坐到床上，突然觉得有些口渴，想起身倒杯水，纪云熙立马站起来，问道，“和儿，你还需要什么？”
“我想喝水。”
“好，我这去给你倒。”他又三两步地倒了水过来，等我喝完，遂将茶具放回原处。
这回，是真的可以歇息了。我顺势躺在床上，虽然这个床有些陌生，但也十分舒适，很合我的心意。
累了一天，我一闭上眼便昏昏欲睡。纪云熙将床幔放了下来，自己坐在床边，隔着一层清透的纱幔看着我入睡。
“你不睡吗？”我略睁着眼问道。
纪云熙摇摇头，“今夜红烛高照，佳人在侧，我能这样看着你，足矣。”
我随手扔了一床多余的被子给他，“你打地铺吧”。说罢，我再也抵抗不住困倦，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