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非乐
“凌越……凌越……你不要走……凌越……”
“阿和,醒醒,阿和……”
我倏地睁开双眼,神志不清地喊了声,“凌越?”
“阿和,不是凌越,是我。”
我这才借着月光看清楚,眼前之人是纪云熙。
“你做噩梦了?”
我点点头。
纪云熙随即安抚道,“没事了,是梦而已,不要怕,我在呢。”
我又木然地点点头,回想起刚刚在梦里,凌越浑身是血地看着我,我刚想上前,他却一脸冷漠的转身离去,任我怎么喊也不回头。
我侧身朝向另一边,小声啜泣,泪水划过脸上,头发和枕头立时湿了一片。他不肯理我,一定是还在怪我吧?
蓦地,有个宽阔温暖的胸膛,从后面将我整个人紧紧抱在怀中,随即纪云熙温热的侧脸贴在我的脸上,“阿和,不要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好吗?我看着好心疼!答应我,忘了他吧,我们好好在一起,可以吗?”
我明明答应了小哥,要好好活着,活的恣意,活的痛快;也答应了大哥,要和纪云熙好好过日子的,可是,每每午夜梦回,我却总是从悲伤中哭醒。
“嗯。”我艰难地挤出一个回应,任由纪云熙紧紧抱着我,慢慢睡去。
自从得知凌越不在了,许是见我心情一直不佳,纪云熙不再似从前那般胡闹,虽然也想尽法子,换着花样逗我开心,但违背“约法三章”的逾越之举,也是再没有过。
当树上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下的时候,我正坐在廊下发呆,那片枯叶,不偏不倚地落到我的书上。一本《大邺风物》,翻了一年多也没有翻完,一直停留在《南越篇》,不曾动过。
我小心的拿起它,虽然染上了半边淡黄,却还是充满生机的呀,怎么就落了呢?
纪云熙走过来,静静地坐在身旁,一言不发地看着我拿着叶子发愣的样子。
半晌,他从我手里拿走那边枯叶,又把书也拿过去,将叶子夹在书里说“这样,等叶子风干后,它就可以一直陪着阿和了。”
然后他将书放到一旁,轻声细语地劝慰,“阿和,不看了,这本书,咱们以后都不要再看了。”
我没有反驳他,只是呆滞的点点头。
是不应该看了,可能我这一辈子,也不会去游历书上的这些山川江河了,看得再认真又有什么用,不过是徒增伤感罢了。
“阿和,如果你想回塞北的话,我可以请辞,陪你去任何你想去的地方。”
我难以置信地瞪大了双眼,“纪云熙,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我知道,不就是辞官……”
我不知道为什么,随着一声脆响,手就不由自住落在了他的脸上,“你疯了吗?你要是敢因为我,做出这种傻事,这辈子我就再也不见你了。”
等反应过来我打了他一巴掌,我又满是愧疚地看着自己的手,又看着有些泛红的纪云熙的半边脸,“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就是……”
纪云熙并未生气,反而有些开心地将我抱在怀里,“没事,阿和,我不疼,你想发泄就发泄在我身上好了,不要把情绪都埋在心里,自己一个人承受所有。”
“云熙,对不起,我是不是病了,我怎么变成这样了?”我的眼泪簌簌掉落,惊觉自己如今恍若行尸走肉。
“没事,没事,阿和就是太累了,我不怪阿和的!”
我靠在纪云熙的肩头,暮秋的阳光暖暖地晒着,这样好的阳光,我好像很久没有看到了!
因为纪云熙,我脸上又慢慢有了笑颜,他日日带我出门散心,不是去吃西市的樱桃煎,就是去逛东市买一大堆衣物首饰回来。
他还带我去清平坊,去看从西域新来的舞娘。我看得兴起,一个劲起哄喝彩,他倒是在一旁捂着眼睛,喃喃自语,“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我要他带我去长乐坊,他皱着眉扭捏着不带我去。
“阿和,你确定你要去长乐坊?”
“去呀,为什么不去?京都最富盛名的几个地方我们都去过了,一品居咱们是常客,清平坊的歌舞也看了,永安楼的表演也看了,瓦肆市井,还有哪里是咱们没去过的地方吗?而且如今我又是风致山庄的主事之人,多看看多学学人家的生意之道,总是好的。”
纪云熙憋着笑不言语,拿出一套他的衣服,看长短应该是他很早之前的了,毕竟正好合我身。
“你的意思是打扮成男子更好行事?”
“嗯。”
纪云熙眼角的笑愈发压制不住,我也不理他,等我换好衣服出来,思月已经让人套好车马了。
马车停在了一个十字路口,府里的车夫便回话,请我们在这里下车,里边人多路窄,只怕马车进去了不好掉头出来。
“你先回府吧,不必等我们了。”
“是。”
纪云熙将我扶下马车,就吩咐车夫先回去了。
“纪云熙,你认识路吗?”
“嗯。”
“那你带路吧!”
纪云熙走在前,我紧跟其后,等步入另一条街,所见之景立马就不一样了。这里的布置,比清平坊还华丽富贵,灯火通明,宛如白昼,每个店铺都挂着印着特制徽记的六角灯笼。
“这里的店铺竟如此讲究,连灯笼都是这般精巧。”
“嗯。”
“纪云熙,你怎么了,我今晚问你的话,你都是一个字打发我,不乐意带我来你早说啊。”
“娘子明鉴,我没有不乐意带你出来玩,我只是觉得……觉得你不适合来这里罢了!”
“我怎么会不适合?哪有开门做生意还挑主顾的?”说着,我径直走进旁边一家看起来很有派头的店。
然而里边却空无一人,偌大的厅中静悄悄的,可能是晚上了吧,生意有些冷清。
但按理说,京都的夜市一向很红火热闹的,这里装修这么气派,不至于一个客人都没有呀!
“是不是我们来晚了?人家要打烊了?”我试探着问纪云熙。
“应该不是,可能来早了!”
“来早了?”
正当我俩你一言我一语之际,楼上下来一个丰腴的中年妇人,看起来倒是风韵犹存,年轻的时候应该也是姿色不错的。
“哟,两位公子来得这样早,我这还没开始营业呢?”
“啊?都戌时了,还不营业呀?”
我此言一出,纪云熙神情骤变,露出惊讶之色。
倒是那位女掌柜的,是个见过世面的,走上前来,捏着她的手帕甩打我一下,捂嘴笑着,“这位小公子看着白净清秀,倒是个心急的。”
她那帕子上不知沾了多少胭脂水粉,直钻我鼻子,没忍住一连打了几个喷嚏。
还好那位女掌柜并不介意我的失礼,十分热情的招呼我和纪云熙上二楼雅间就坐。带我们去的雅间正好窗户临街,外面的夜市一览无余,位置真是不错。
“两位公子先喝会茶,不知两位公子喜欢什么口味?”
“您这还分口味呀?果然是家大业大,那是主打清淡的还是重口的?有塞北来的吗?”
“这位公子还挺懂行啊,有有有,怎么能没有塞北的呢,哪里的都有,要不我给您二位多找几个?”
“可以呀,只要功夫好,哪里的都行,这个就是应该各个地方的口味都尝一尝,你说对吧纪公子?”
我转头看向纪云熙,他别过头,捂着脸完全不看我。我踢了踢他的脚,使劲给他递眼色,他这才隔着扇子朝我略点点头,随即赶紧转头看向窗外,不再与我对视。
“那就这样吧,麻烦掌柜的了。”
“哎呀,不麻烦不麻烦,来者都是客,您二位稍后片刻。”
等那掌柜的出去,我端起茶饮了一口,“嗯……这茶也好喝,回头问问掌柜的这是什么茶,咱们风致山庄也可以采购一些。”
纪云熙似在强忍着笑意,浅浅抿了一小口,“是挺不错的。”
看他这样,我也不再理会,自顾自喝茶看风景,这个人,从我说要来长乐坊,就一直怪怪的。
等了好一会儿,我都等着急了,刚欲起身查看,门就被推开了,那位掌柜的满脸笑意地走了进来,然后回头挥挥手,“都进来吧,别让两位公子久等了。”
我正疑惑呢,这里服务这么好,都是现做的吗?
正在我好奇张望之际,乌泱泱进来了七八个打扮娇艳的妙龄女子,身姿摇曳、风情万千。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怎么回事呢,就呼啦啦朝我扑了过来,“小公子……小公子……”
“等等等……等等,都别动,这是怎么回事啊?”
我看向纪云熙,他也被好几个莺莺燕燕包围,一个劲往后退,都快退到窗边了。
“掌柜的,这是厨子?”
“什么厨子啊,这可是我们怡香楼最好看的姑娘们呐!”
“姑娘?那您刚说的口味不是菜系吗?”
“哎呀,我说公子啊,我们这的姑娘各个都水灵灵的,可不就是秀色可餐嘛!您想要清淡的还是火辣的,这都有呀,您随意挑。对了,那个绿衣服的就是塞北来的,那两个穿异装露脐的,还是西域的呢!”
我惊恐地瞪大了双眼,所以这是……整劈叉了?我回头看向纪云熙,他紧抿着嘴,咬着牙点点头。
“不好意思掌柜了,我们还有要事在身。”
说完,我眼疾手快地拉着纪云熙转头就跑,纪云熙还丢下几两银子,背后传来掌柜的挽留声,“哎,两位公子别走呀,我这还有别的姑娘呢,你们再挑挑?”
等一口气跑到僻静处,我一屁股瘫坐在一旁的石阶上,心还突突直跳。一旁的纪云熙早已笑得前仰后翻,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
“纪云熙,你还有脸笑,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长乐坊是是……是那种地方!”
“娘子,冤枉呀,我早就劝过你了,你不听,执意要来取取经,窥探一下人家的生意之道。”
“你你你……过分!”
“哈哈哈,笑死我了!你知不知道,我刚刚在那憋笑憋得多难受。娘子,你……你到底是喜欢‘清淡的’,还是‘火辣的’呀,清淡的为夫还勉勉强强,火辣的有些无能为力了。”
“纪云熙——”想起刚刚在怡香楼的一幕,我早已羞红了脸,连脖子和耳朵也发烫起来。
“娘子息怒,我不笑了……不笑了。”他嘴上说着不笑了,可还是没停。
“你走不走,你不走我可走了!”
“娘子拉我一把,我笑得没力气了。”
我伸出手,将纪云熙拉起来,他眼角还挂着笑出的泪,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转身朝外走去。
“娘子等等我。”
走了几步,我突然意识到哪里不对,“纪云熙,我们来时,我问你认不认识路,你说认识。”
“是啊。”
“好啊你,所以你是这里的常客了?”
“啊?什么呀?”
“纪云熙,你的狐狸尾巴露出来了吧?在家跟我装纯情小白兔,敢情你可是这烟花柳巷的老狐狸了。”
越想越气,火冒三丈、怒发冲冠、怒不可遏……
“娘子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
“走开,你就留在此处吧,也不必回家了。”
“娘子,我冤枉。”
“有没有冤枉你,你自己清楚。我说呢,怎么不要车夫等我们,原来你是早就知道,要在此处花很久的时间。”
“阿和,我真的没有。我是知道你肯定得很快出来,想带你去坐画船,夜游京都来着。”
“不信,你觉得我很好骗是不是?”
纪云熙拉住了疾步的我,挡在我面前,我正在气头上,扭过头不想看他。
“阿和,我没有,我只来过一次,还是来接醉酒的承旨学士。”
“有也无妨,人之常情罢了,我生什么气呀,我自己都……凭什么要求你守身如玉呢,只是劝告你保重身体罢了。”
“阿和你……”这下轮到纪云熙生气了,但他终究没有发作出来,轻轻将我拉进怀中安抚着。
主街上来往的人瞧见两个大男人抱在一起,指指点点,议论纷纷,我想挣开,纪云熙不放。
“我累了,我想回去了!”
“好。”
没有兴致坐船夜游,也没有兴趣逛夜市。回了府已经很晚了,沐浴更衣就寝,我还在生气,离他老远,还在中间重新多放了一床被子隔开。
“阿和,你还在生气?”
我不语。
“早知道我就不带你去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可叹为夫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呀。”
我还是不语。
“阿和,不要气了,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真的没有。”
“我都说了,我不在意,你到底睡不睡?明天不用早朝吗?”
此话一出,纪云熙立马神情暗淡下去,轻声自语道,“对,你确实是不在意的,是我想多了。”然后躺回自己那边,不再说话。
即便意识到自己说话太重了,我也是不肯拉下脸认错的性子。
为了不见面,不尴尬,我躲在书院,十天半月才回一趟纪府,就算偶尔回去,也是挑纪云熙不在的时候。
他倒是经常来书院找我,我能躲就躲,躲不过就匆匆说两句话,然后找个借口开溜。
书院闲暇的时候,我经常找机会进宫看望师父、师姐和小念她们,当然还有煜儿,他长得很快,越发壮实惹人爱了。日子就这样过着,忙碌却也再未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