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相和离
第二日,纪云熙一如往常去上朝,我也就去了书院,这几日病着耽误了一些事,还好现在几处书院和风致山庄一切如常,也无需我日日盯着了。
又过了几日,待我从书院回来,已是黄昏。纪府门口停着侯府的车驾,我好奇地打量了一番,难道是大哥过来了吗?
我径自入内,正厅中无人。难道是在我们院里等候?我又箭步如飞地赶至内院,步入寝居,只有纪云熙在书房里绘画,并未见有其他人。
“云熙,侯府的车驾停在门口,可是大哥过来了?他一般不都是骑马的吗?”
纪云熙没有停笔,淡淡地说道,“是来接你的。”
“接我?我前几日才回来,没说要回家住啊?”
“不是回家,是和离!”
此言一出,我以为我听错了,三两步上前,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纪云熙这才停住了画笔,将画到一半的画纸拿开,重新铺开一张空白宣纸,取笔,沾墨,提笔,在纸上落下三个字——和离书。
我连忙上前抓住他的手,“纪云熙,你做什么?”
纪云熙抬头望着我,挤出一抹苦笑,“阿和,我不能因为太爱你,就自私地将你绑在身边。我知道,你的心里一直没有放下他,如果他再也回不来,我还可以骗骗自己,可是如今……如今他回来了,来接你了,你跟他走吧。”话音刚落,他的眼泪夺眶而出。
“纪云熙,你在说什么傻话呢,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啊?”
“阿和,你永远都是我的妻子。如果那个让你刻骨铭心的人是我,我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放手的。可我,终究不是,我们都应该要面对自己真实的内心了!”
“可是……云熙……”我已经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阿和,我不是一直都没有告诉你,当初为何突然求圣上赐婚吗?”
纪云熙停顿了一会,低头沉思片刻,然后深吸一口气,接着说,“其实当时是凌越暗地里来找我,让我寻个机会,求圣上将你赐婚于我。因为圣上已经不止一次地表露,想要为煜殿下寻一家世才貌都堪为依靠的母亲,而你,就是那个首选。”
“什么?”我又震惊又意外。
“我听说煜殿下的生母曾与你情如姐妹,所以你才对他那么照顾疼爱的吧?”
我点点头,“瑜琬与我是同一批入宫女官,相伴三年,甚为亲厚。”
“或许,正是因为你的纯良被圣上看在眼里,他觉得若是选你为煜殿下养母,定然能视若己出,将来寄予厚望,也未可知。可是,凌越他知你心意,故而瞒着你,独自为你铺就了这条出宫之路。”
“原来竟是如此!”
“我当时答应他也是有私心的,我想着,如果能有机会与你成亲一场,哪怕是假的,我也甘之如饴。”
说罢,纪云熙重新执笔,泪落纸间,浸湿点点,继续写着【吾妻沈氏充和,成亲多年,未有所出,本应休弃。念其侍奉婆母至诚至孝,故两相和离,快会及诸亲,各还本道。愿娘子相离之后,重梳婵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良缘之主。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
写罢,掷笔,已是泪流满面,泣不能言,掩面痛哭。
我扑在他怀中,用力地抱紧他,他亦回应着我。
“云熙,可不可以不要这样?”
待到纪云熙心绪平静些,他才掬着我脸,边擦着眼泪边说道,“阿和乖,我没事,我就是一时有些舍不得你。你放心,你走后我一定好好照顾自己。”
我流着泪摇头,“不要,云熙,不要这样,我们……我……”我不知道该开口,可是心真的好痛好痛。
纪云熙破涕为笑,“其实,我还有一事未曾告知于你,我的确是有一个青梅竹马的“同心之人”,我家传的同心佩就在她的手上,只是一直以来,她都在观中修养,不曾下山。等你走后,我就去接她,从此两相情好,再不分离。”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你可曾在家里见过我玉佩的另一半。”我思索一会,确实一直未曾得见。
“阿和,你看下,有什么要带走的,我帮你一起收拾一下,他还在外面等你呢。”
“你是说……马车里是凌越?”
纪云熙点点头,自顾自地去帮我收拾了。“衣服要带吗?还有你这些首饰?你这些书呢?”
我看着他假装无事,逞强的样子,泪水止不住流淌着。
也罢,他既已对未来有了打算,那便各自安好,将回忆留在最幸福欢喜之时吧。
“不带,那些都不带。”
我从嫁妆箱子里拿出了那个小藤箧,是我从宫里带出来,里边是凌越送我的玉锁、仙鹤白玉簪、瓶瓶罐罐的,还有先帝赐的那块免死金牌,兰公公送我的一对玉如意。又找出了装着楼兰衣裙的锦盒,如果真要带走什么,这些即可。
“带这些就好了,云熙,你画的画,能不能给我一副?”
“当然可以,你想要哪一副?”
“那就第一幅吧?《海棠春睡图》。”
“好,我这去拿来给你。”纪云熙转身去了书房,不一会儿便取了过来。
我展开一看,画中人悠然自得,此刻回想起来,那时必是此生最幸福的时刻了。
“都收拾好了吗?”
“嗯,就这些了。书籍的话,或可以留着,至于那些衣物首饰,想必新人是看不上的,你看着处理就好了。我的嫁妆,尽数留于你,云熙,这辈子,终究是我对你不起。”
“阿和说什么傻话呢,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和你成亲的这两年多,是我此生最欢乐的时候。”
“云熙!”我再次扑在他温暖的怀中。
“阿和,你要再这样,我可真舍不得放你走了!”纪云熙嘴上如此书说着,却还是将我紧紧揉在怀中,面容紧紧贴着我的侧脸,不肯放松一瞬。
直到太阳西下,最后一抹夕阳从房中抽离,房间里突然变暗,他才抬起哭红的双眼,在我额间和唇上落下冰冷一吻,声音沙哑地说,“走吧。”
“婆母那边怎么办?还有圣上那边,我们是赐婚啊,你想过怎么交差吗?”
听闻“婆母”二字,纪云熙再次落泪,倔强地拭去,“圣上那边你不用担心,大不了受他一顿斥责,罚点俸禄。母亲那边,终究是瞒不住的,你去跟她告个别吧!”
“好。”
纪云熙帮我拿着东西,我手里捏着“和离书”,来到了纪夫人的院中。一见我们如此悲戚的神情,她心里明白了七八分,立时泪像断了线似的涟涟落下。
“婆母,对不起。”我跪在她面前,哭着扑在她怀中。
“没事,孩子,不怪你,我自己的儿子自己清楚,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纪夫人将我扶起,“我一直将你当做亲生女儿看待,以后,权当是多个女儿了。”
闻听纪夫人此话,我心里愈发愧疚,再次下跪三拜,行大礼辞别,“愿婆母安乐如意,长寿无极,儿媳沈氏拜别。”
“快快起来吧,以后,你要常回来看看。”云熙和纪夫人将我扶起,送我出门。
纪云熙将我送至马车边,将手里的东西交给车夫,放到马车里边。
“云熙,你以后,一定要幸福,和你的一心人恩爱白首,儿孙满堂。”
纪云熙看了一眼车里,故作轻快地说,“好,你和他……也要此生相守,再不分离。”
他将我扶上马车,粲然一笑“快走吧。”
我掀开车帘,凌越就在门口,将我扶过去。看着车帘慢慢放下,纪云熙的面容慢慢消失,我顿时泪如雨下。
马车缓缓动了起来,我慌忙掀开花窗的帘子,看见纪云熙身姿欣长,萧疏轩举,一动不动地站在府门前,目视我们离去,脸上挂着年少初见时那样明媚欢快的笑,只是,眼底多了几分悲伤,再不复当年那般天真无邪的模样。
“云熙……”我叫着他的名字,他朝我挥了挥手,嘴里好像说着什么,只是我听不清。
等到马车转入另一条街,再也看不见纪云熙,看不见纪府,我终是开始放声哭了起来。我知道,此生,我的心里,再也忘不掉那个叫纪云熙的男子了。
凌越将我揽在怀中,安慰我,开解我,任由我痛哭着。
凌越在僻静处先下了车,翻墙进入侯府。我在侯府正门下了车,大哥在此等候,看到我手里的和离书,立马上前安慰。
我神情凄然,漫无目的地走着,他拿了马车里的箱子盒子,紧紧跟着我。
“阿和,你莫要太难过了,这是云熙自己的选择,他不愿看你横在中间取舍两难。”
“大哥,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大哥点点头,“前两日云熙来过,和凌越谈了许久,我依稀知道一些。”
等我回到房中,凌越早已先一步在此等候。我坐在床上,眼泪无声地流着,大哥将东西放下便出去了。
“和儿,是我不好,早知道会这样,不该出此下策让你和他假成亲,你也就不会陷入今日两难境地了。”
我不想责怪凌越,他又何尝不是为了我步步为营,我只是……只是,心口好痛,那个叫纪云熙的人,一直在我眼前环绕,嬉笑怒骂,恣意开怀,这两年多,是我过得最开心轻松的日子。
可我,可我自始至终没告诉他……我其实也爱上他了。
我在床上端坐了一晚上,黑暗中,默默垂泪到天明。凌越也守在我身边,寸步不离。
不禁发问,为什么人总是这样,永远看不见眼前的人,只有失去后,才知道珍惜,才知道他在心里占据多重的分量。